清蒙山顶大槐树上
南山靠坐在这里很久了,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一方天空。有大团的云朵慢慢地飘入视线内,又悄悄的离开,南山出神地望着。
作为清蒙山上唯一的女弟子,南山向来是孤寂的。虽然山上弟子众多,但真正算得上与南山交好的,只有一个半。
今日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山上弟子离家近的早早回家去了,离家远的聚在一起,笑闹一场,分散些想家的情绪。南山无家可归,无人可聚,只能看看云卷云舒,日落月生,看时辰在天空中流逝。
她不知道应该希望岁月过得慢一点还是快一点好。
如果时光能跑得慢一点,那十岁之前的阖家幸福就还能在回忆中抓住;如果年华流逝得快一些,那十岁诞日那天被抄家的过往与亲人阴阳两隔的疼痛就会模糊一些。
南山坐着的这棵槐树忽然轻晃起来,她迟钝地将视线移开,发现身旁的树枝上正坐下一人。
看见来人,南山全不吃惊,来人就是她在清梦山上唯一的那个相熟之人。说来也巧,上山已经八个年头,阴差阳错的,每一个团圆节竟然都是和这人一起过的。
或许今日坐在这里,南山心中已经有一种隐隐预料,不管多晚,流云都会来的。
虽然两人并未曾有约,或任何形式的言明,但是这种心意相通已经成了两人的默契。
流云一身白衣,近看却是锦质堆绣,暗纹松竹,随着落座的动作,腰间玉佩叮当,乍看他这一身装扮,总觉得他应该出入高堂广厦,再看他的身形,虽然如南山般随意靠坐在这大槐树上,却如圭如璋,仙姿玉质。
南山知这人本就自那玉宇琼楼的公主府而来,并不惊讶,也不问话,只是收回目光又投向了那一方天空。但是压在心头的那种空洞感和沉重感却因有人陪伴,而松快了些。
流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绢,手绢里包着两只月团,公主府特制,精美异常,两只月团上都雕着白兔,虽因放在怀里被压得微变了形,但仍能见出那种生动活泼之气韵。
流云也不发一言,只是轻轻推了推南山肩膀,递过去这两只月团。
南山低头看见一只月团底色翠绿,一只胭脂色。她随手挑了那只胭脂色的,一口咬下去就没了一大半,南山不禁心叹,“贵人的茶点真是不经吃”。这一口月团,入嘴即化,和常日里吃得月团口感有异,明明是甜食却丝毫也不让人感觉甜腻,略微咀嚼,那花的清香味便返了上来,原来是赤蔷薇着的色。
用罢了月团,流云又从绫罗广袖中掏出个好几层油纸包裹之物,还没揭开,南山立刻闻到了烤馕饼的香味。
些许椒香刚入鼻,南山的食欲一下子上升,平凡的烤饼一下子击碎了“天地之悠悠”的孤寂,把南山从虚无的幻境里唤回,她这才发现,坐在这树上半日,如今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分,自己早就饿了。
两个焦香烤馕入腹,南山终于有了说话的兴致,“团圆饭用得不开心吗?”
要说这俩人也真是各有各的难题,一个家破人亡,一个父母合离。
流云浅笑,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没有丝毫温度,“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那是公主府,却不是我的家。”
当“家”这个字从嘴里说出的时候,流云略略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用了这个字,这么干脆地在南山面前斩断了自己本该与这人生间最深的羁绊与联系。
那些晦涩的、压抑的、暗淡的在公主府中成长的流年,终于找到了导致这一切的最终原因,是了,自己从没有被当作是家人。
南山随口接道,“清蒙山是你的家呀!叶长老又南下巡视了?”南山尚不是正式弟子,正在准备后几日的试炼,只是大略知道天山堂中的师兄们都南下了,具体动向就不太清楚了。
流云的笑意有些苦涩,只是南山正抬头看渐渐升起的那一轮明月,没有注意道。他心想清蒙山也不是我的家,但是嘴上只是最平淡地说,“南边有灾情,父亲走得急。”
南山回头看向流云,“所以团圆节,你又来陪我这个孤家寡人了。我以为是兄弟情深,原来是没处去呀!”
“倒要谢谢南山师妹愿意相陪了。”流云拱手行了个礼,规规矩矩挑不出错来,脸上挂着的那抹浅浅笑意,这次终于有了真心的意味,他回看向南山,两人的眸子里都被撒下了点点月光。
月挂中天,照亮天地间,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一冷光一片暖光,交相呼应,真是世间一片好景致。两人在树上靠着,在山顶赏着这幅美景。在这人间佳节里,二人心中不是没有几分属于孤家寡人的苦楚,但更多的还有因对方的陪伴而带来的平静。
食饱之后,二人没有更多的言语,南山渐渐困意上涌,眼皮耷拉起来。
她的小院就在这大槐树旁,自入夏来,南山经常因嫌夜间屋内暑气逼人,夜里跑到这大槐树上乘凉入睡。只可惜蚊子多了些有些恼人,南山还需扯了帐子裹住自己。
如今夏日刚过,蚊虫不在,树上还有阵阵凉风,颇为舒爽。所以困意来袭,南山也懒得费事回房,任由周公来回于此了。
流云正看着这空旷的天地间,肩上忽然靠上一个脑袋。他一回头,发现南山已经睡着了,借着圆月的照明,流云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这么近看过南山。
她脸型小巧,肌肤瓷白,她嘴唇很薄,好像从初识起就是这样,一眼扫去就知道是一个有脾气的姑娘。她鼻梁很高,阖上的眼睛若是睁开,便是熠熠生辉的眸子,现在闭上了,只能看到密密的睫毛,笔直修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最后,流云看到了南山的额头,那里有几丝碎发,随着清风而微微浮动。
流云突然发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靠近南山的额头,他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顿住了。
从公主府内悄悄离席,包住两块月团,来这山上的路上还不忘记在路边买上南山最喜欢的烤馕,今天这一路飞奔到清蒙山上种种的细节迅速地在流云脑海中流转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这个每年都会感到痛苦的阖家团圆日里,他心理竟隐隐藏有小小的一丝期待,他现在察觉了,还知道那是什么了。
流云心绪复杂,他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悲。是被别人的团圆刺痛了吗?想要去奢求一份属于自己的温暖,你这么脆弱吗?他在心底质问自己。
流云轻轻将南山的头扶正,他想自己需要一些清醒,好好想一下。罕见的,流云在八月十五这一日没有留宿在清蒙山上,他武功已经大成,本可以以轻功飞掠下山,他却选择一步步地步行下山。
南方有灾情,天山堂长老与弟子义不容辞,第一波人已经南下。身为公主府世子,流云不得不留京参加团圆宴,本打算明日一早便启程南下,但是流云此刻心乱如麻,索性下山后,直奔南方。
等他回来后,才知南山已自请下山好几日了。
那一夜竟是流云与南山在清蒙山上的最后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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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后一面(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