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钟灵起得早,许山河昨天跟她说上午九点会带文联的同好们过来画廊喝茶,当地的文联、画协对一家画廊都太重要了,钟灵应接不暇,并以此为傲,毕竟也要足够上得了台面才能接办画协的活动、文联的观摩。
她坐在窗前化妆,李一珩在床上支脑袋看她,他很少见她描眉扑粉,觉得新奇。
钟灵遮黑眼圈花了不少功夫,越花功夫就越气,李一珩看得正有滋有味,镜子里的人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
李一珩:“……”
陆泉电话来的时候,钟灵正施施然要出门,他咬着牙刷头相送。
“今天店里也人多,你不用过去了。”
“哦。”
“在家没事带发财出去玩会儿。”
“行。”
“外头吃不好,我中午回来做饭。”
“好。”
钟灵还想说什么,李一珩赤着上半身咬着牙刷,笑得直飞白沫沫,“舍不得我?”
“神经病。”钟灵嫌弃摔门。
等她安心走了,电话已经是打来的第三个,那边声音藏不住喜悦,“刚申请立项了,十四个工作日内能通过。”
“才刚头一项,接下来各种文件繁琐得要命,”李一珩一边漱口一边含糊道:“正式启动之前就都交给你和谢云朗走程序了,你那上头再多下些血本,尽量缩短时间。”
时间就是钱,李一珩偏向用金钱买时间。
“嗯?得回了?”
“那边事多,不自己盯着不放心。”
重资产,大工厂,上市审批走到尾声马上要有结果,怎么看都是脱不开身的模样。
“行,”陆泉沉吟,“放心吧,有我呢。”
挂了电话,李一珩开始安排接下来流程,先遛狗,发财活泼闹腾,什么都爱玩,热得要死的天,李一珩领着他公园里来来回回玩了三趟,等到狗都直吐舌头,才汗涔涔牵回家。
难得自食其力冲过个澡再去换药。
快中午饭的点儿,诊所的医生隔老远看见李一珩过来就开始冲他乐,“哟呵!哥们儿又来给我创收了?”
李一珩不再龇牙咧嘴,无论怎么胡来,身体自愈能力也是有的,“今天最后一次了,你轻点啊。”
画廊中央,许山河德高望重,这样年纪的老艺术家全国都没剩几个了,文联一批老老少少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中途还时不时有谁的学生子弟的慕名过来,钟灵的画廊今天也算沾光混了个名声大噪了。
许山河还抽了空问钟灵:“前两天见着的那好小子呢?”
钟灵脸红,不敢撒谎也实在不想说他正家里遛狗呢。许山河瞧出她窘迫,拄拐笑着离去。
热闹停歇,钟灵正要打算回去做饭时,发现李一珩已经站在了门口,他今天穿的是正儿八经的正装,比昨晚那身孔雀蓝衬衣更为正式,西服跨在手臂上,皮鞋是擦得发亮的模样。
钟灵心惊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人就已经生气冷了脸。
“瞧你那样儿。”李一珩笑,一身矜贵仍藏不住痞气,“我就说你舍不得我吧。”
四天,掐得准准的。
钟灵没说话,冷着脸站那儿不动,她今天化过妆,要说平日里脂粉不施的她秀丽、灵动如烟雨中徘徊,那钟灵的妆容就是用来抹去那层烟雨的,整个脸蛋如画笔一笔一笔勾出来的精致美丽,再有了怒容,竟格外吓唬人些。
李一珩不笑了,上前去搂她的肩,“确实拢共就能歇这么几天,北城那儿审批到最后关头了,高层会议我推了又推,再推全公司都得跑路。”
“……”
“而且我有一批原材料,过两天就到港口,别人我不放心,得自己过去盯着点儿。”李一珩在她头顶好声好气说话,“我也不想,这几天跟你过得比我这十几年都舒服,想着要回那破地儿累死累活我昨晚觉都没睡着……”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完,李一珩虽然赖这儿赖得舒心痛快,但也确实是时候了。
“我忙完这趟就回,至多也就半个来月。”
钟灵冷笑一声,“我这儿是你什么旅馆吗?”
钟灵冷冷清清的时候有着拒人千里的能力。
李一珩不敢自大,低着下巴去蹭她头顶,“那你跟我一起去。”
“凭什么?”
钟灵挣开他,她是真的生气,且不说四天前说好的那场“好好聊聊”聊完了没,再不说“钟灵我想跟你重新开始”这件事有没有结果,单说昨晚他酒局回来不说,今早不说,她说回家做饭他不说,整整四天他从没说过他要走,现在西装笔挺站跟前,说走就要走。
究竟是什么混账东西可以这么混账?
钟灵的眼圈看着看着就红了,李一珩此时是真慌了神,这些日子他时常往返,早前钟灵总不太搭理他,他的来去对她不算重要,如今他一脑门撞进钟灵家里,同吃同住,情话讲了一箩筐夜夜还那样……这会儿再不提前告知就喊走,确实有点当旅馆的嫌疑了。
李一珩脑子里电闪雷鸣,将臂弯里西装一扬,“不走了,我不走了。”
就住那破屋子挣三瓜两枣得了。
钟灵又倔又犟,这事儿认识她的人都知道,更何况今天还扎扎实实受了老大一口气,她想到自己早上别别扭扭说回去做饭的样子就愤恨,恨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她看着李一珩扔了老远的那件西服,看了好一会儿总算开口:“你走吧。”
“不气不气,我真不走了。”
李一珩还想去拉她手,被毫不留情甩开了,中午头的街,热且闹,李一珩刚洗过的澡,现下又汗湿了衬衣,钟灵站在门廊下,无知无觉,仿若两个世界似的。
“你这几天跟我说的,我总犹豫想不明白,今天我想明白了。”
“李一珩,我不会再和你重新开始了。”
“我们聊完了。”
昨夜在心里挣扎了半天的小猫没能挣出来,钟灵觉得沮丧而又疲累,权当做了春日大梦吧。
李一珩这未经头脑的一步错,满盘皆输。
几个钟头后,李一珩在北城掀了高层会议的桌,那么大一张桌子,掀得整个会议室扬起了灰。
当晚,钟灵抱着酒瓶子在罗曼丽怀里哭得直抽抽,她从没这样过,这些年当饭似的吃苦,生离死别、旧爱折辱、经营再怎么辛苦都没在别人跟前掉过眼泪,她倔如顽石,坚不可摧,这么一哭,谁看着都难受。
罗曼丽轻轻拍她的背,温声细语地哄,芋圆儿赶过来就看见这光景,整个屋子都是抽泣,满地撒的都是心伤,她急得直跳脚,一边怒骂李一珩王八蛋一边打给谢云朗咆哮着要那王八蛋的电话。
罗曼丽挥手阻止,招呼芋圆儿坐下,又轻轻从钟灵怀里抽出酒瓶子递过去,“那些事现在都没有意义,听她说话,说出来会舒服些。”
这样温柔的罗曼丽同样谁都没见过,她坐在中间,当着女孩儿圈的姐姐,伸长了手臂去保护这个小圈,芋圆儿接过酒瓶子就是咕咚一大口,“那灵灵姐你说,他怎么欺负你了?你说完我再去骂他,我骂死他!我找人揍他!”
“他走了……”钟灵窝在罗曼丽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滚,“他招惹我,总招惹我,招惹了就走……”
芋圆儿抽了张纸巾,抵在她眼眶下拦住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他走是放弃跟你和好了吗?”
钟灵摇了摇头,“他说公司有事。”
“公司有事太正常了,他这段时间不一直总来总走吗?”罗曼丽轻声问她:“这次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钟灵一直埋头哭,好不容易才愿意昂头去罗曼丽,“不一样,他跟我说了好多话,他招惹到我了……”
她是孤独孤僻的,人生走到三十往后才交了这两个朋友,她酒量不错,即便行若稚童心中却还清明,简而言之,要撬开她的嘴真不一般的难,罗曼丽陪着她两瓶酒下肚,芋圆儿大着舌头都吐了两回了才总算摸清了脉络。
“噢……”
罗曼丽是酒桌上的神,她与芋圆儿对了个眼色,后者实在晕乎,但也本能高兴,咧着嘴开始嚷嚷,“这李老板可真不是东西!吃干抹净就走,也不提前说,太坏了!”
人情绪上来的时候,喝酒总会比平常要外放许多,钟灵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却因酒精上了不少精气神,她掷地有声:“昂!”
“就是就是,做事虎头蛇尾的,”罗曼丽帮腔:“你这还没答应他呢他就敢这样,答应了还得了!”
“所以我不答应他!”
钟灵坐直了,大口酒润喉,那神色坚毅的样儿给她把枪能直接冲出去当大头兵,“我今天狠狠地拒绝了他!我永远都不答应他!”
“不答应不答应,咱不答应!”罗曼丽瞧着她好玩好笑,哭过醉过后跟个人偶似的,漂亮又呆滞,没忍住又将她搂进怀里,“咱之前也过挺好,不缺李一珩那臭男人,我们灵灵漂亮又有钱,自己跟自己玩儿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是不?”
芋圆儿在一边听着直乐,乐得东倒西歪,钟灵费老半天劲儿才挣出来这个软玉温香的怀抱,“可是自己跟自己玩,这件事听起来就很不好玩……”
她眼睁得圆,笨蛋美人样。
这可太难得了,罗曼丽坏心眼子,偷摸使唤芋圆儿录像。
“不好玩啊,不好玩那我们给灵灵介绍新男人好不好?”她是真坏,攒着快要积到嗓子眼的坏水,“或者你嫌麻烦,我给你找男模也成,正好让芋圆儿沾你光尝尝新鲜。”
举着手机的芋圆儿醉得是真不轻,忙拍手附和,“好呀好呀,男模好呀!”
钟灵思考了有半分钟才好像堪堪想明白这是什么话,她盯着酒瓶子喃喃:“不好。”
“我有一个秘密……你们不知道,李一珩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啊?什么啊?”
两人不约而同贴近了些,听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时候,酒精效用都得往后靠,“你说你说,说出来姐们给你出出主意……”
“我没出息,”她盯着空酒瓶子,停滞的目光好像能穿过玻璃,穿透过往,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我贫乏,我无力。”
这是钟灵贫乏无力的前半生藏着的最后一个秘密,贫乏到爱只够一个人,无力到收不回来。
说罢她瘪嘴又要哭,却被罗曼丽及时捏住了鼻子,“不许哭了,有脾气冲臭男人闹去,嘴长来干什么的?不光说绝情的话,可以撒娇可以闹腾,也可以告诉别人你不高兴懂吗?”
这场小小的酒局,谁都知道钟灵往日尘封的保不住了,李一珩果然重归了她的内心,成为了她的泪水,她的愤怒,又成了她爱情的模样。
当事人醉了酒,看着她们说话每一句都一知半解,只是喝到末尾突然唏嘘,“有朋友真好,有你们真好”,这句话将快要收尾的酒局又推上了**,芋圆儿不知道第几次吐完回来,豪情壮志又开了瓶酒,大有一股喝死算完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