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李一珩风尘仆仆赶回来时,三个女人里只剩罗曼丽还能讲出人话。
遍地狼藉,酒气浓得能将房顶掀了,李一珩都气笑了,一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忙活一天两趟长途飞行,赶到已是凌晨快三点。
继续忙吧,现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情况好歹让他顺利进了屋,回来路上他还忧心了一路关于怎么进门这个问题。
挨个叫家属,谢云朗的电话他有,但罗曼丽不配合手机解锁,非要睡这儿,那李一珩哪里肯,强拉罗曼丽的手按指纹还被甩了一巴掌,这女人手劲大还做了美甲,一巴掌下来他半边脸火辣辣疼,他这两天嘴巴子吃了大饱,年纪小些那个叫芋圆儿的跟着在一旁上蹿下跳指着他鼻子骂他王八蛋。
……
猛地一下分不清这是真醉还是装醉泄愤。
谢云朗和罗曼丽老公是前后脚进的屋,三人对视,皆是沉默。
等那吵死人的两女人走干净,李一珩关上门一回头就见钟灵蜷缩着虾米似的窝在地毯上。
那张地毯李一珩之前没见过,应该是今天为了方便三人聚集坐地上喝酒特意拿出来铺上的,花朵形状,颜色鲜艳得扎眼,她就窝在正中央,做了花蕊。
李一珩摸了摸她的脸又仔细瞧了半天她的眼睛,确定是卸过妆了才给抱到床上,尔后轻手轻脚打湿了毛巾给她擦脸擦手,看见光着的脚丫子也顺道擦了遍。
带上卧室门,开始收拾,满地酒瓶子饮料罐子,罗曼丽那娘们今晚抽不少,充当烟灰缸的杯子是前两天钟灵分配给他喝水的,李一珩气得胃直抽抽,越抽越生气,越生气越胃疼。
钟灵醒的时候,脑袋还天旋地转,睁眼望天望半天才想起昨晚那场盛大喧嚣醉酒,她先是乐,乐这么多年她钟灵也是能攒起酒局找姐妹诉苦的人了,乐完又开始懊恼,懊恼自己痛哭流涕、丢人现眼的样儿,不过后来呢?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她口渴,还想上洗手间,扶着头歪歪斜斜走出来就见李一珩正坐地毯上吃早饭,小茶几上摆列满了早点。
“我好饿,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就想先垫两口。”他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只是起了不少褶皱,盘腿坐在那里,咬着包子问她:“怎么样?头疼吗?有哪里难受吗?”
钟灵摇头,径直进了卫生间。
李一珩忙累加上心里有事,昨天一整天就在飞机上吃了两口餐食,胃抽了半宿,一个热包子果腹才觉得稍好些。
他捋了捋头发又理好衣襟,等钟灵出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她抢了先,她在李一珩面前坐下,满桌子挑挑拣拣选了碗粥揭开,“吃完再睡会儿补个觉,醒了我要跟展品一起去北城。”
“啊?什么?”
“我说要去北城。”
“可我才刚回。”
李一珩震惊,双目圆睁猛吸了口豆浆,钟灵挑眼,一挑就挑破了他的假模假式,“少来了,你行李都没带不就是马上要走么?”
“……”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顺利,顺利到总觉得不安心……
这次借出去展会的几幅画极其金贵,金贵到随便哪件出了差错,钟灵一年到头等同白干,虽然保险买得齐全但她左思右想始终忐忑,还是傅濯同她说“不放心就随行去呗,正好那个展机会难得,你跟着去学习学习长长见识,完事再看是跟着藏品回还是自己什么时候回都行。”
她本来觉得自己随行起不到保护展品的效用没动这心思,但一说学习这高度可不就拔上去了,钟灵觉得可。
如今有钟毓看着房子装修,每天还能替她遛遛狗,她跟着去学习几天,长长见识也不是不行。
“那正好,我陪你一起去会展。”
李一珩心惊胆战又啃干净一个包子,他前段时间费了许多周折购入了一批原材料,明后天就到港口了,这批货规模大、纯度高,海外进口的渠道也是十分难得,早几天痛骂景欢那一顿就是因为这批重金购入的原材料已经上了海运,她那团队居然还没出数据,得亏骂一通还是有用,熬了几个通宵后今早汇报过来各项数据达标已经可以成品生产了,这时间刚刚好,可以上生产线就不用太担心仓库存放大批量原材料的危险。
这是他辛苦几年了的厂子目前做的最胆大的尝试,景欢拉的精英队伍从最开始四人小组扩张到六个团队上百人,为了这批成品研究,一年下来光是小白鼠都花了千万,此次吨级的海运还动用了老企业搞了百年运输的门路,不可谓不冒险。
他极其在意这一步,所以能亲自盯紧对他来说是最稳妥,没带行李也是这个原因。
“不用,各忙各的就好。”
“……”
“钟灵你还在生气是吧?”
昨天那一步错满盘输的糟糕局面在李一珩脑海里又放演了一遍。
“也不是生气,”钟灵小口喝粥,表情淡淡的,“你有事情忙很正常,单纯觉得这几天同吃同住你完全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一句话不说,换好衣服就说要走,显得我这里很假象,也很难不让我质疑你这几天说的那些好听的话,有点失望而已。”
她昨晚喝醉了,但罗曼丽那句“嘴长来除了讲绝情的话还可以告诉别人你的不高兴”她也听进去了。
李一珩不懂,只觉得好嘛,失望可比生气还严重,眼见着人就又慌张了起来。
“我也是猛地一下没习惯,这几天咱俩过得好,我下意识总不太愿意跟你说生意上的事,怕招你烦,一门心思就想着速战速决,忙完赶紧回。”
“你来的时候说要梳理你我这些年过往的,也说想要和我重新开始,你说你愧悔,说你想念我需要我,说你没我走不下去,你漂亮话说了一箩筐……”
钟灵放下勺子扶住了额头,似是头痛,思考了会儿才抬眼看他,“你要怎样就怎样,挎着西装想走就走,是因为对我很有把握吗?”
“当然不是了!”
她语气平缓,神色极淡地皱了点眉,像是真的存了疑惑而不是讽刺,李一珩搜肠刮肚,刮到底也只剩实话实说:“确实是这几天过得太好了,一不想扫你兴致,二是自己也潜意识逃避,总觉得晚说一刻就多快活一刻……”
“可我这里不是你什么桃源,我是真实的人,存在在真实的人类社会上。”
“我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李一珩,漂亮话全数堆在这个屋子里,堆多了也会无聊。”
“这问题我想了,”李一珩和她对视,屋子光浅,显得眼里颜色很沉,“我知道生活不是活以前,是活以后。”
“哦,你居然想过这个吗?”
“钟灵,我说的都百分百真心,言必行,行必果,你信我好不好?”李一珩手忙脚乱,找了个给她的豆浆扎吸管的活儿,边朝她推边觑她脸色,“我准备了许多,筹划了很久,就为了跟你一起生活下去,在这个真实的人类世界里,这些你都很快就会看见的……”
“这样啊。”
“……”
钟灵喝醉一场,没睡够,头还晕着,一副没精神再听的模样,“我去补个觉,晚上七点跟展品上飞机,你看你要提前走也行,休息会儿跟我一起也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太平淡了,平淡得李一珩困倦成那样的身体,仍旧瞪着眼忧虑了几个钟头才勉强睡着。
当晚,钟灵坐在头舱的超舒服座椅上长长唏嘘了一口,觉得被李一珩缠着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她舍不得花的钱都有人替她花。
下了飞机还有专车,运输车跟在后头走,她懒洋洋坐在后座翻画册,北城是他的地盘,四通八达哪儿都门儿清,她甚至都不需要看一眼地图。
到了展厅旁边的酒店,钟灵拒绝了李一珩同进,“到地方了,你忙你的去吧。”
“这都十一点了,忙也是明天的事,我……”
钟灵摇头打断他说话,“我这几天要做展品功课,是来忙正事的,想自己住。”
“我不打扰你,我不说话,我就……”
两天一夜,李一珩没刮胡子没洗澡,觉也睡得稀碎,整个人便尽显颓唐,有种富家公子哥儿从赌场输光了走出来的落魄相。
钟灵还是摇头,“走吧。”
李一珩没动换,看着她关上了门才咬住腮帮子下楼又开了间房,钟灵这间是她自己提前订的,再开就隔了几层,他不满,好在上头总统套还空着,于是落魄公子哥儿一身脏兮兮就径直钻进了松软被窝。
小赵这几年虽然涨了薪水但干的还是司机跑腿的活儿,他凌晨被使唤着过来送东西,路上还疑惑老板咋住这儿来了,家里公司两头不搭的,从这儿上边郊工厂一趟过去得两个钟,赶上堵车基本得在路上耗半条命。
直到李一珩竖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接过换洗衣服,然后报了个房号让他把宵夜送过去,小赵顺嘴问了句“楼下是哪位”时,才恍然大悟,那住哪儿都不奇怪了……
小赵记得她,他第一次替老板给女人买东西就是她。
李一珩平日需求精简,三两句话就记住了,难得一个复杂些需要用到记录本的。
小赵那次很兴奋,顶头大老板亲自精挑细选、要求繁杂的晚餐以及李总咬着笔杆细细划分过浴巾材质、牙刷颜色的日用品,由他去办,便是获得窥见桃色的通行证。
后来送东送西,买菜填冰箱又见过几次,他仍清楚记得钟灵的模样,她很白,这种白小赵见得不多,不是化妆品堆出来的精致肤白,而是仿佛置身雨雾中的苍白,寡淡孤寂,疏离冷漠,谈不上多好看,就是看着便觉得有些气若游丝,于是难免心生怜惜之意。
白、瘦,面容清秀,身材单薄,乍一眼像朵无香海棠,不过尔尔。
钟灵收到李一珩的消息问她睡了没时,她正对着电脑一个个查阅着这次画展上的展品资料,她白天睡得久,这会儿毫无困意,运送过来的画也是明天下午才拆包,晚起不碍事。
她刚回完“没有”,不消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小赵站在门外,笑得见牙不见眼,“钟小姐,老板让我给您送宵夜。”
钟灵惊讶了一下,随即也莞尔,“小赵啊,好久不见。”
小赵回去的时候,在车里愣神了一小会儿。
他不太懂人的巨大变化是因为什么,如仙蜕如化蝶,记忆里那不过尔尔的女人,短短几年,脱胎换骨,还是那张脸却蓦地生了光华,一颦一笑早有了璀璨颜色。
小赵这次觉得,她配他家老板甚有富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