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画地为牢在北城那半年,钟灵对北城以及李一珩的排斥表现得也很含蓄,该吃吃该喝喝,每晚更是一觉到天亮,就是眼见着瘦了,每天李一珩下班晚一点她就又比昨天瘦了些,细胳膊细腿儿,走路一点动静弄不出来,一阵风能给她端了。
李一珩着急,想着可能是这边口味吃法她不习惯,就让司机小赵把他想得出来的肉菜买了个遍,厨房那大冰箱填得前所未有的满,瓜果蔬菜一样不落,就连香料都准备了一大抽屉。
几天后小赵回复道:“虽然菜下得慢,但确实是开始自己做饭吃了。”
李一珩很满意,但也没满意几天,首先不管他回得早或晚都赶不上钟灵的一顿饭,其次是,钟灵很明显不是吃得不合适的问题,他记忆中牙尖嘴利作得飞起的钟灵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复存在了,她将厌倦画满了整个房间。
那段日子李一珩总能在钟灵画画的书房门口站半天,半天后嗤笑一声再走开。
钟灵也总在听到门口脚步渐远终于放下笔。
一如高中时候玩过的那个游戏,不会、不懂、不得要领、随时就会死掉,地图上那么多小人儿,她却连哪个小人儿是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吃不惯北城风味,反正也得闲,便时常自己做饭,但她没办法分一碗饭给李一珩,因为她困在那个游戏里,日复日,看不到头也回不了头,两头不搭,四周空荡荡,李一珩不是她世界里的人。
没在一个世界却在一个房间是钟灵心里的一个环,直接导致她一见着李一珩就烦,一烦态度就不好,她这儿态度不好,李一珩就更没法给她好脸,这便又形成了另一个层面上的环。
那段时间可真是……
饭桌上没人说话,李一珩憋到吃饱了放了筷子才幽幽开口:“你做饭还没一个小孩儿做得好吃,你得反省。”
钟灵正因过往愁苦而伤怀,听到这讨人厌的话扫眼过来,冷意已经凛然,钟毓预料不到接下来事态,但直觉牵引他迅速夹了几块肉紧紧端好碗。
李一珩摁住饭桌,笑得还是那样,纨绔似的张口就来,“但总算吃到了,你不知道我想尝尝是什么味儿想了多少年。”
“……”
这感觉很奇妙,曾经怎么想怎么困苦,如今坐在跟前言笑晏晏又好像是很自然的一件事,而且说是不好吃,桌上四菜一汤都吃差不多,其中就属他最能吃。
双方都没再说话,只有钟毓吭哧笑了一声。
下午钟灵去画廊里忙了,画协过来的人多,不适合这俩人跟着凑热闹,于是钟毓跟着李一珩又去了趟房子,其实钱到位了也没什么好瞧的,但实在无事,溜溜达达好一会儿李一珩忍不住了,“你总跟我干什么?”
钟毓学他懒懒散散的模样,伸臂反手托住自己的后脑勺,“我没事儿干。”
一个月了,钟毓窝酒店快窝臭了,那股日复一日、枯燥无聊的气味洗都洗不干净。
“我要去朋友公司一趟,你要跟着?”
“可以吗?”钟毓眼睛亮了亮,显然只要不回酒店干什么他都行。
小孩儿笑起来跟钟灵有点像,小眯缝眼儿特喜庆。
于是谢云朗伸长了脖子,就等来这一大一小。
“这就是那个小孩吗?”
“嗯。”李一珩大剌剌往沙发上一坐,“找个闲着没事儿带他去你们游戏区玩去吧。”
谢云朗的公司有专门的游戏企划部门,本来也不难办,但谢云朗就觉得李一珩好好话不说,张嘴就讨人厌,“我这儿除了你没有闲着没事儿的。”
“哦,是吗?那就找个混吃等死的。”
“……”
尔后看着就一副闲着没事儿混吃等死的幸运儿就被选定了。
钟毓被领走后话就进了正题。
他这几年和李一珩时常有些合作,上个月谢云朗跻身省文化创意产业链,李一珩在中间牵了线也塞了人,如今项目初启获得的讯息就番了番,李一珩直言说想伸手搞搞文旅,他说这是经久不衰的大风向,道理谢云朗都懂,就是真心佩服李一珩胃口大,他手里制药场的审批材料估摸就这一两个月下来,那边还没顺利上市呢这边就盯上南边文旅了。
“没办法,”李一珩摊手,“钟灵不喜欢北城。”
口气也很大,文旅经营想要拿下来的手续比上市还复杂许多,谢云朗思忖了半刻,隐晦问:“有人?”
“陆泉那儿有。”李一珩还是大剌剌的,不甚在意道:“那孙子混这么多年,总算轮到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对了,忘了陆泉了,那位北城来的公子哥儿,南城上层圈子里的游龙。
一听这个,谢云朗眼里神色有了变化,文旅是香饽饽,虽每年缴纳的资源使用费用高,但经营好了同样利润也高且稳定,拿下一块规划地的经营权,几人分下来基本能达到下半辈子不想事儿。
“方便约见?”
“方便。”
李一珩来之前便知道他不会拒绝,笑得春风得意,“今晚酒局,准备一下吧,要谈得顺利,明后天就能申请立项了。”
于是傍晚回来的只有钟毓一个人,彼时画协的活动刚结束,送走了大批人钟灵正收拾陈列了一桌子的茶杯,钟毓上前伸手帮忙,钟灵问他:“下午玩什么去了?”
画廊斜角临街,李一珩带着钟毓打车的时候,钟灵恰巧抬了一眼。
“他去他朋友的公司谈事情,让一个哥哥带着我玩了一下午游戏。”
钟灵:“……”
收拾完杯子扫完地,钟毓又熟练地投了块抹布将一张长案、两张桌子、大概率多人摸过的楼梯扶手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
他年纪不大,干活却细致,性子这样沉稳的人,使唤起来很好用,钟灵偷了懒上一边喂鱼,边喂边想晚上吃什么,想着想着就嘟囔了句出来,“晚上得争取把蔬菜都用了,不然明天全蔫了……”
“噢对了,”钟毓听她嘟囔晚饭才想起忘了要紧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他说晚上有饭局,要我们自己好好吃饭。”
“哦。”
钟灵撒完最后一点鱼食便转身捣鼓画去了。
后来,关了门,钟灵恹恹道:“我不想做饭了。”
“那我做吧。”
她摇头,“就外头吃吧,也省事。”
那明天就会坏的蔬菜怎么办?钟毓心里有疑问,但不敢问。
晚饭的正点,饭店口味好吸引的人多便也很闹腾,各桌都各有各的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服务员穿梭其间来来往往。
钟毓埋头吃饭,夹菜的时候总不自觉要看钟灵一眼。
他没和她吃过几顿饭,今天这样就两人也是头一回。
被遗弃过的小孩会以超乎同龄人的速度成长,会无师自通去察言观色,“你……你因为什么不开心?”
她让他叫她名字,说那样会更自在,但钟毓觉得太不合适,白天和李一珩一口一个我姐的,现在当面也叫不出口了。
“嗯?”
钟灵小口吹着汤,摇了摇头,“没有啊,没有不开心。”
确实也谈不上不开心,就是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便如往日一样古井无波,很安静。
钟毓其实很钦慕钟灵,钦佩她一个女孩子泥泞中跋涉,一路自强,仰慕她明明遭遇了不好的事情却仍对他抱有极大的善意,他感激且决意朝她看齐。
“哥在的时候,你开心一点,有话说。”钟毓有些自责,觉得一定是自己不讨喜,败了她心情。
钟灵反应了几秒才明白钟毓说的“哥”是李一珩,看来玩一下午游戏的行为很得小孩子的心。
“没有的事,”她没什么食欲,菜上齐好一会儿米饭都还没动筷子,“只是他那人招烦,总有话气我。”
街上行人匆匆,窗边钟灵拿着白色的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搅动着汤碗,她长得秀雅,静坐着也端丽,她周身总有一层蒙着烟雨的苍白,羸弱却冷漠,让人觉得时远时近,闹市中如一幅画。
“他做过很坏的事情吗?”
“啊?没有啊,”她不知道钟毓的心里活动,只是看着他惊讶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他说他比我大不了两岁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桌上有一道醪糟脆马蹄,清爽解腻,十分适合夏天,钟毓很喜欢,不消一会儿就下去了大半碗,“他人还挺好的,你一直不喜欢他我以为是因为他做过很坏的事情。”
第一次见钟灵的时候,那样的境遇,钟毓扑通跪在她面前,热乍的天气,坚硬的地板,素未谋面的姐姐漂亮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说凶恶也凶恶,说英俊也是真英俊,仿佛生来就该与那画里人站在一处。
钟毓又往嘴里塞了两块,喜欢得直眯眼睛,无知无觉嘟囔嘟囔说:“你很好,除了他没人配得上你。”
钟灵愕然,瓷勺“叮当”掉进碗里。
“你以后不许吃醪糟了。”
“……”
饭毕,钟毓回酒店刷题,弥补下玩了一下午游戏的不安的心,钟灵本来就计划晚饭点关了门回家的,回程路过红树林超市进去与刘大姐说了会儿话,几排货架扫了一轮算着该到进货的日子了,刘大姐摇头,说暑期超市的生意差了老一大截,等拖到开学前再进货,钟灵宽慰她,“你就当你也有寒暑假,多松快。”
刘大姐爱听,冰柜里翻了最贵的雪糕给她。钟灵舔了一路舔回家还剩半根,给了发财吃。
屋子里很安静。
其实这个屋子一直很安静,只是最近这几天才多了个人而已。
钟灵轻轻叹了口气,明明那么轻却好像在面前吹起一层尘烟。
静夜悄悄,小狗都格外安分,钟灵洗过澡换好睡衣,枯坐无味又打开了电视机,有点声音会显得周遭热闹些。
李一珩蛮横,一车撞进了这间屋子,起初钟灵不解,自少时起的爱恨翻涌,搅得人困苦难当,再重逢他们一致认定破坏比拒绝更容易,“解”比“结”要难得多,便有了钟灵被折磨得险些没了生存意,也有了李一珩困兽之斗斗到最后认了输。
明明前路坦途,为什么非要回头,她不懂。
她自以为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有钱有追求,每天有事做,关于感情无欲无求无烦扰,这样活下去并不是不行。
直到李一珩再次撞开她的门,她才终于明白,在相隔那么多日夜那么遥远的距离里,她像一座暂时休眠的火山,李一珩手握重燃她的钥匙,岩浆滚滚,火光冲天都在他一念之间。
尔后他与她谈得算是透彻,他说“我爱你从未停止过。”
他明确而坦荡地告诉她,这样的钥匙她同样也拥有一把,掌控着他的山。
那漫长岁月里的过去不止自己一个人在沉沦这件事让她得到了满足,她开始一点点滋生**。
上半年带发财去宠物医院体检的时候正逢医院里一只母猫生产,钟灵跟着好奇观望,小猫生出来小小一团,被胎膜包裹着,要靠母猫撕开舔舐去除胎膜,上头母猫在舔,里头小猫在挣,能看到膜下折腾的动静,那是生命力。
钟灵看得认真,一下下一点点,终于,小猫呼吸到空气时那一声“喵”叫得人心肝直颤。
那会儿钟灵觉得神奇、可爱,隔着玻璃看了许久,如今她肚腹里长出的那点**也如那只小猫,在挣在动,在等她放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