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润也离开的时候,谢骄仍旧躺在手术间里。
他虽然在娱乐圈不温不火,属于镶边一枚,但行程倒是比想象中更满。比如今晚他就要赶最晚一班飞机回北京试戏。唐润也刚才发给景绮看了一眼,是奇光视频拿来试水的一部自制短剧,每集十五分钟,全程都是爱与恨与反转,热吻与耳光齐飞,仿佛整个世界除了主角的爱情已经一无所有,包括人类应该有的逻辑。
唐润也内心当然不想接这么掉价的工作,但又不愿意拂了奇光视频的老板的面子。毕竟他和上家经纪公司解约之后,一直是以个人工作室在单打独斗,大佬的大腿,就算不去抱一抱,也不能去给人下绊子。
“我倒不是觉得短剧丢人,实在是剧情太弱智了,连我都看不下去。”唐润也不是科班出身,对于长剧集和短视频没有高低之分,对服化道、制作水平也没有很深刻的专业执念,只不过混迹了这么多年影视圈,他多少算个咖,有那么些个忠粉,他可不想让粉丝们知道自己已经堕落至此。
景绮在唐润也的声音里渐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总是忍不住去看手术室的灯牌,期待它熄灭,又害怕它熄灭。
“所以你应该庆幸啊。”景绮回他,“这是短剧,一个月内就拍完了。”要是注水成40集的大制作,再为了这些降智剧情熬大夜,那才是更苦恼。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咯。”
“应该啊。你现在就需要更多曝光去证明自己的演技。这种短剧虽然智障,但每集都有爽点,情感大开大合,你好好琢磨一下,流泪、恼怒、爱而不得,争取有几个画面在微博、小红书出圈,说不定能曲线上位。”
“演技?出圈?你认真的?”唐润也抿嘴,面色看起来并不好。
“你觉得我现在有心情看玩笑吗?”
唐润也不接话,景绮又说:“老实跟你说,我为了看这些弱智短剧还充了会员呢。”或许是真实世界的人都太能算计了,有时候就想看无脑剧情和笨蛋主角吧。
景绮去了一趟卫生间,顺手将手里喝了一半的港奶丢进了垃圾桶。
时间卡得刚刚好。回来的时候,王铭乔的人给景绮送来了保温杯和保温盒。餐□□致而温馨,甚至塞了一只溏心干鲍。景绮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肠胃里兵荒马乱,她捂了捂胸口,才没有干呕出声。
景绮把保温盒塞给了唐润也:“你没吃东西,不饿吗?”她自己则打开了保温杯,此刻只有热水可以治愈她。
唐润也满脸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拜托,这可是你老公给你准备的。”
“爱吃不吃。”今天没有斗嘴的心情,景绮硬是把它丢在了唐润也的身旁。水太热,她一边对着哈气一边说回了刚才的话题:“我真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再烂的剧也可以有好的演技。我还是很希望你能红——怎么说我们都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朋友多年,对彼此的人格底色了然于胸,俨然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或许不用经常见面、或许一年说不上几句话,但朋友就是朋友,你永远希望他或她一切平安、一切如意。
半夜里,王铭乔来过一趟算是嘘寒问暖,还拖了只半醉半梦不知道刚从哪里飞回来的王铭圣。他们彼此体恤,都说自己留下来,对方回家休息。还是景绮出声,坚持自己撑得住,把两人都打发回去了。
夜很深,景绮坐在金属长椅上煎熬。LV的羊绒披肩原本只是轻轻搭在了肩膀上,此刻已经变成一张毯子,完全裹住了景绮。
黑灰白的冷色拼接,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惨淡。
她回忆起她和谢骄认识的那一天。
那时候她们的年纪只有现在的一半不到,还在进才中学的初中部懵懵懂懂地念着书。她们并不是同班同学,都有各自交好的小伙伴,只能在操场、教师办公室或者八卦流言里才能了解到对方的一些碎片。
景绮觉得谢骄长了一张拽得二五八万的太妹脸,一耳朵的耳洞,挑染的金色碎发,动不动就要被年级主任拎到校园理发店处理一下;谢骄觉得景绮长了一张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眨眼的扑克脸,黑框眼镜黑马尾,连脚上的匡威鞋都是纯黑的。
如无意外,她们对彼此都敬谢不敏。
偏偏有一年期末考试,两人发挥失利,双双滚出了年级前三。
“男生后劲足。我带过很多届学生都是这样的,到了初二初三,女生成绩会越来越差,男生成绩越来越好。难度上去了,女孩子靠细心刻苦就不行了。”年纪主任在办公室大放厥词。
学生们都知道,金主任最爱有三,烫头、跳舞和小男生。这一次她终于如愿,年级前三都是男生,在办公室笑得满脸荡漾。
也就是那一刻,谢骄和景绮在办公室的门口擦肩而过。
她们不约而同地听见了对方发出的“哼”。
嫌弃、厌恶,在金色的阳光下无限叠加。
而后她们看向了彼此,如同照镜子一般,她们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不屑和倔强的表情。
从那之后,一直到中考,她们都是年级里坚定的第一和第二。哪怕她们都保送进了高中部,根本不需要在意中考分数。
高中开学的那场分班考之后,她们的生命线变得无限接近,都被分在了法语班,甚至连宿舍都是同一间。于是很自然地,从早上六点起床到晚上十点熄灯,两人被绑定在了一起。友谊不断升温,连生理期都变得一模一样,偶尔有个生理期不规律了,另一个也别想好过。
谢骄发现扑克脸可以很疯很话痨,景绮发现太妹脸其实心地柔软最真诚。
直到高二下学期,王家认回了谢骄这个私生女,他们的生活才重新分岔,人生轨迹愈发偏离。谢骄被送到国外读预科、本科、研究生,ig里都是奢侈品、度假和晦涩的英语单词,而景绮在最传统的中式教育里沉沦打转,因为父母的一厢情愿被迫在不喜欢的金融专业里成为了一个精神萎靡的普通学生。
如果没有大学毕业后的重逢,景绮觉得现在的自己可能还在父母推荐的国企里当一名财务,在每一个月末、季度末、年末为了账表和指标而薅光头发、叹尽气息,然后在每个可以喘息的休息日被父母赶去相亲。生活如死水的她估计还没有结婚,也不会想要结婚,她大概率是认识不了唐润也、王铭乔、王铭圣之流的,更不可能拥有Kingsley那么可爱的小孩。
她肯定还住在“乖乖女”的牢笼里,苦苦压抑着自己的**。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
景绮一时激动,起得太急,小腿甚至有些抽筋。
在她开口问询之前,主治医师已经说话:“手术还算顺利。接下来就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了。”医师或许太有职业操守,语气机械仿佛在念TVB电视剧里的台词。
景绮却不是TVB电视剧里的角色,她害怕到甚至不敢太接近谢骄的病床。只是默默跟在几位医师的身后,陪着走了一段去往ICU病房的路。如果有无关人等在场,大概要赞叹一句这位王太的冷静自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和那些一遇到事就哭天喊地的普通人有天壤之别。
可谁知道,她只是吓傻了,还没有反应过来。
趴在ICU的窗户上,景绮还是有些恍惚。她从小包里摸出近视眼镜,鼓足勇气才敢戴上,模糊得可以自欺欺人的世界立马变得清晰。难以置信,里面这个绑着白绷带、缠满管线、被挤在瓶瓶罐罐里的人就是谢骄,脸上唯一露出的皮肤还泛着大块不协调的浓重青紫。
她是谢骄啊,她的嘴唇什么时候这么干裂过,她的双手什么时候这样浮肿过,她的生命又有什么这样脆弱过。
眼泪就这么簌簌落下,变成世界上最小的瀑布。
她掩面,忍不住地开始抽泣,抽泣直到缺氧,连站立都变得艰难。
“要相信他们,可以挺过去的。”有人看不下去,递来餐巾纸。
景绮接过,木木地看向对方。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男孩子,但言辞之间充满坚定的力量,或许是因为浓眉大眼、五官体量大,或许是因为气质干净、没有粉饰感,又或许是他右眼下方那颗悬着的未破碎的眼泪,让景绮对他并没有太多反感。
“你是小叶的朋友?”
景绮第六感不错,男孩子点了点头。
“你找到这里不容易吧。”景绮试图站直身体,没想到却更加摇摇晃晃。
男孩子下意识地去扶。
但有人抢先一步。
“你有什么需要,及时跟我们说。”出声的是匆匆赶来的王铭乔。他大手顺势一揽,就把景绮框到了自己的怀里。
“没事吧。”他低头关心。
景绮知道他是在问自己,但还是偷换概念,向他撒了把无名火:“你自己看啊,这叫没事吗。”她没法去责问命运,又找不到罪魁祸首,只好让王铭乔受着。
可是火也冒了,眼泪却没有被烘干的趋势。
“先让人送你回家休息。”王铭乔知道景绮流泪的习惯,一旦开始便不会善罢甘休,他担心她一晚上没睡,身体会扛不住这样的折腾。
景绮又抽泣了两声,没再逞能,回了声:“好的。不过你要让人24小时守着,有任何情况马上通知我。”
王铭乔当然说好。可是在极致的情感领域,景绮还是信不过王铭乔的,临走前她又去了刚才那个男孩子加了联络方式,请他帮忙也留意一下谢骄的情况。
“你确定要相信他?”王铭乔对此显然有所不满。他甚至是不愿意让小叶和谢骄在同一家医院救治的。
景绮却回了他三个字:“姚佳乐。”这是男孩刚给她发的自我介绍。
“你的人顺便也查查他吧。”
没有人值得相信。这就是景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