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初二,也芝实在是拎不出什么同容溪的回忆。那个阶段,他们本来就不认识。
一个班,但不怎么认识。回想至此,也芝面对自己班上的学生一张张明显等着她说下文然后呢然后呢的脸,实在是说不出什么然后。
“没有你们想得那些情节好吗?脑袋瓜子一天到晚里装的都是什么。”
学生明显失望了,切声一片。
可是,真的没有什么然后的故事啊,她同容溪,她同江城三中往后很多年的故事,都挺平淡的。顶了天,厚着脸皮能说一句,味淡韵醇。
“味淡是指哪些方面平淡?对,情节可能平淡,内容可能平淡。韵醇呢?可能是主旨可能是情感醇厚吧。教过你们了,题目中看不懂的词就用组词法,你多组几个词总有一个说得顺的。”她刚教完学生。
会考来得迅速,明明才上了不到一整年的课程,忽然就要考试了。也芝那本地理手册刚补完没多久,班上后排的男生刚把地理老师气得脸通红,杜康刚赶来进行一次循环往复暂时有效而有效期绝对超不过半学期乃至一个月的教育时,初二就要结束了。
要考一中的话,必须地理生物都是A。几个老师孩子里,其余人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有也芝的地理不太稳,和诸婕的地理生物都危险。临到考试前,地理老师在走廊上碰到诸婕和也芝,温和地同她俩说,有不懂的问题要来问呀。二人点点头,也芝狭隘地心想,看来地理老师同她爸爸是熟的。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受到她是老师孩子的时候,甚至和剩下几个比起来,再抛去一个时常被杜康丢粉笔头让她别走神的时刻,这是仅有的让她感觉到,她和她爹在一个学校。上次走路上和她亲爹打招呼,她亲爹一点没认出来这是他女儿,回家义正词严地说,所有学生都穿得校服,头发剪得一模一样,每个人都家里养得好好的,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也好,没什么会让群情激昂的特殊照顾总好过真让同学群情激奋起来。政治老师罚了一堆抽背背不出来的,下课就有人卡在陶元甲前面,问他:
“你叫政治老师是叫妈还是叫老师啊?”
陶元甲不理,那人不让:“叫老师?”
“神经病。”
陶元甲骂了一句,他原本双手撑在高明的肩膀上,现在放了下来。隔得远,看不见高明说了句什么,拉开了陶元甲,背后几排哄笑出来。
这样的时刻让也芝难免觉得,自己教自己的孩子,真不是什么好决定。她整个中学,在生气,在话赶话不过脑子的时候,跟家里脱口而出过两遍:“要是我爸教我,我就,断绝父女关系。”
她爹无语:“我才不要教你。”
政治老师和陶元甲的身上经常带着一股艾草味,他们长得也很像,浓眉大眼,翘鼻,鼻梁是高的,还有要评价就会显得说这话的人刻薄的牙。后来高考结束,转了几手听说陶元甲花了几万整牙,平春问,那他现在长什么样?
“不知道。”
大学的某年春节,大概是大四,也芝和平春在街上散步,两个人一瞬间同时看向对方。
“是陶元甲?快走快走快走。”
没人注意到他的牙。
人是看整体的生物。这样说很残忍,但也芝也知道,她头大这件事,算无解了。不过离开初中以后,也没有一个环境,集体性三天两头叫她大头了。乍一看,陶元甲真的和初中那会长得一模一样,什么男大十八变女大十八变,在江城三中这群人身上都是胡扯的,平春也芝诸婕陶元甲高明,这群人,和十三四岁那会唯一的差别大概只有皮肤质感变差了,黑眼圈变重了,多了几条假性干纹。
还有一股上班上得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淡淡半死不活感。那天她朋友上班上到给她发:“再坚持两天,能活活,不能活就去死。”很优美的精神状态。
会考出了结果,除了诸婕以外,这一圈的人,都是双A。诸婕有一个B,还是两个,她大抵是去不了A类校了。诸婕好像失落着,看起来又像是没什么事,也芝有点纠结,她到底要不要安慰一下诸婕。但如果自己拿了双A,她怕安慰显得像炫耀。算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就当是不知道,毕竟诸婕并没有自己开口提这件事。
一些时刻里,她庆幸自己的多思懒散怕事,一些时刻里,她讨厌自己多虑胆小太过考虑别人的感受。
抱着一摞作业经过,听见方子涵问诸婕:“你生物考B?那你去不了一中了呀。”
“是啊。”
语文老师在课上说,一个人的字写成什么样,可以反映性格。“字一拿出来,我就知道你人是什么样的。”也芝原本有些发呆,思路都不知道发散到哪了,正在幻想自己以后会成为多了不起的人,忽然听到有人提自己。范文敏说,那也芝字怎么越写越丑了。一切时刻里,也芝还是蛮惊讶范文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真真是想翻白眼。
结果听到语文老师说:“是,感觉你之前字还很好看。现在怎么?”
也芝的字,越来越潦草了。
她知道的。
刚上中学的时候,好多人说她字好看,像印刷出来的。可是那样一笔一画地写字,好累,于是她越写越没章法,什么横平竖直,能连在一起的笔画她顺手就连了,慢慢地,没什么人夸她字好了。
很奇怪的,很正常的,很不该的,很顺理成章的,初二升初三的暑假,也芝找了一个老师补习写字。其实就算是她写得潦草,她的字还是比很多人写得要好,对于她卷面来说,字不论是再潦草些还是再写回去甚至再好些,于卷面都不会有超过五分的影响,比不到一题数学大题的中间一小题的影响。但凡她能用理性,用脑子战胜感性,她都该知道她的数学比她的字值得补课多了,时间应该用在这里。
可惜,站在公交车站等平春来,天气燥热的气往脸上熏时,也芝还是没改变志向。她总喜欢练习自己擅长的部分,对着自己不会的东西拖着再做。畏难心理是有的,懒惰的身心更是有的。
平春来得及时,她从她爸爸的摩托车上下来。也芝声音中等的,乖巧地喊了一声叔叔好。叔叔笑眯眯地:“你好你好。”平春爸爸很可爱,是一个可爱的中年男人。这一圈人的父母里,她爹,平春爹极其清晰地让也芝觉得,等他俩老了一定会成为可爱的小老头,诸婕爹也会是个不错的小老头。
叔叔摆摆手,踩着摩托又走了。平春看起来淡淡的,让也芝又下意识想找些话题同她讲讲。老师家在半山腰上,很多层的楼梯,要穿过零零散散的平房。平房旁边的台阶边缘生着一层滑腻的青苔,走路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脚下不要滑倒。也芝看着地板走路,又抬头,好远。她都记不清自己随口在说些什么,平春突然同她讲自己弟弟,好多年过去了也芝都没分清到底是堂弟还是表弟,就记得每隔一两年还是两三年就会听平春讲一次表弟在她家吃饭,到点了赖着打游戏不来,她爸爸是要生气的。
她抬头看起来,终于要走到了平路。平路上有一排房子,很长的一排,寡淡的颜色不一,是雨水冲刷太阳晒过不知多久的老房子。难说是什么虫子在振翅,江城的树也多,时有斑驳的太阳光透过树叶印在地上。终于,平春也累了,于是也芝可以正大光明地停下,叉着腰克制着喘气。前面是小卖部,小小的,旧旧的,格格不入的崭新冰柜此刻显得像是救世主。
“买个冰的?”
“好。”
三块的冰饮下肚,整个人都活了一些。此刻的汗和刚刚的汗,滴下来的感觉略微有一些不同。
两个女生又走上了去老师家的路。
午间一两点,正是江城最热的时候。后来很多个夏天,大家各自长大各做各事,有的人留在江城,有的人出去了,有时会在夏日回来,江城总在原地照旧等待着众人。
到老师家了,老师家把厨房门都关了,从卧室打开空调引风出来,坐在餐桌上开始拿到写字本那一刻,午间的燥热被短暂地隔绝了。
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同来的还有两个小孩,小孩热闹的时不时叽喳着聊学校的事情,谁拿谁的橡皮都要站起来绕一圈,和静心写字的氛围格格不入。平春同也芝对视,二人用视线对话,示意眼前,那一刻,她们把自己当作了大人。回想觉得有些意思,小孩总会在成长的某一刻里面对比自己小的孩子,觉得己方像大人。是正常的,好比后来真的做了大人总要在每隔几年的某个时刻说起,希望时光停在今年,她们不想再长大了,好累。
“时间停在今年吧,不想做大人,也不想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变老了。”
舍不得。
长大,是分别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