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重归洛阳
十二月的洛阳,寒冬料峭,今年还冷得比往常更甚,雨水从屋檐的瓦当坠下之时,转瞬成冰。
入骨的寒意却挡不住洛阳百姓们庆祝战事大胜的喜悦。临近年关要闭门谢客的酒楼饭馆架起了高大的彩楼,挂上五彩的巾绦,门户大开地一连摆上七八张方桌,由店里伙计在桌后吆喝着“赠胜酒喽!”高亢的声音传扬数十里,不多时就聚集了一干人等,围在方桌面前,一边要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赞着主人家的豪迈,一定要请他出来亮个相。
酒楼主人也就在千呼万唤之中走了出来,高鼻深目,高高束起的头发,活脱一个鲜卑郎子的形象。
街面上走过的汉人见抢着去要酒的人中不乏自己种族一类,甚至还有穿着破长衫的,敢怒不敢言地低下了头,快步而去。走过街角时,捏着袖角往眼底下抹了抹,才带着湿润的眼眶往家里走去。
宋国亡了,这汉家天下,从此以后便完完全全是蛮族的了。
载着文令仪的马车驶入洛阳时,满洛阳的百姓似乎都挤到了大道的两旁,看着被鲜卑兵押解的风尘仆仆的马车,欢呼的,沉默的,低语的,感慨的,尽皆有之。
就在七八年之前,这马车里的康乐公主也曾坐车出游,车壁簪花,车檐垂玉,踏春秋游,在这条路上留下许多的车辙。到了村郊,路过贫苦之家时还会留下可观的金银锭子。
可今日她是作为败军的战利品归来的,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可以窥见被木头紧紧封住的车窗。
与其说是封禁,不如说是无声的羞辱,即便没有这些木头,一个瘦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孤身逃出层层把守的重兵呢?
文令仪只是平静地坐在车上,久坐却没有改变自己端正的姿态,从臀后而起的酸疼让她清醒。
是……洛阳的气息。
许多股熟悉的食物味道飘入,还有独属于洛阳寒冬的清冽味,从前嫌太冷,现在袭入鼻端之时,她竟贪婪地想多留住些,深深地嗅了一口。
不期然地,一股鲜卑人惯常食用的羊肉味侵袭而来,骚郁难当,几乎在她脑中复现了那些人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情景,她忍不住伏倒在旁,深深作呕起来。
车厢里异样的震动引起了李冲的警觉,他用佩剑挑开车门,隔着木栏看了看,见不过是那个瘦弱的公主在吐,撇了撇嘴,放下了车帘。
车帘合上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忽然扫到了那亡国公主极为细弱却又不容忽视的腰肢上,随着咳喘一上一下,似负载过重,随时会崩断的韧弓。让人想扶上去,掌心托着羸弱处,替她撑住一些。
他忍不住手心微痒,握住了佩剑,目视前方。
主上之前见过她?不然为何不惜一切也要留下她的性命……
“将军——”
前方一个送信的禁军校尉飞马而来,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迎上前,听那人低声说道:“主上命将军将人即刻送往乾阳宫。”
李冲不由回头看了眼,方才还微微震动的车厢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所见都是错觉一般。他怅然若失,握了握微韧的马鞭,眼见禁军还在等他回复,眼神一闪,这才道了声“知道了”。
马车停停当当地驶入了皇宫,越过三重宫门后,来到了乾阳宫前。
早已候在此处的工匠一拥而上,将马车围成囚牢的木栏被卸去,敲出一颗颗钉子拔出来,宛若将属国供奉而来的礼物拆封一般。
文令仪刚要下车,眼下忽然递来一只男子的手,手背晒得微微发黑。
“别摔了。”
李冲下了马,见那昔日公主一手提着长裙,身形缓慢地下来,不由自主便走上前,伸出了手。
文令仪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督军的大将,铁血无情,甚至为了灭除后患,做过坑杀投降兵将的事,最小的士兵不过十三岁……她将眼垂下,淡冷道:“不必费心,还请让些落脚的地。”
连声音也这样的好听,清清悠悠,溪水涧流一般。
李冲这样想着,也不勉强她,向后让了一射之地,只是并没有把手放下,仍旧围着她身侧举着,以保护的姿态。
文令仪单手扶着车辕,缓慢而下。
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雪,地上已是薄薄一层雪,南方没有的景致,她的眼睫上落了几片雪花,凉得眼儿发红。也就在这时,她穿着翘头赤舄的脚下一滑,不可控地向雪地里重重摔去。
李冲忙一把托住了她,扑面而来一股馨香,不曾装点过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颏,柔软中透着冰冷,与她精致绝美的侧颜一样,带着难以驯服的尊贵与桀骜,他心中不由微荡。
“朕记得,公主似乎是有夫之妇?”
这道略带嘲讽的声音如平地起的惊雷,断了李冲的所思所想,他忙将文令仪扶正,翻身而跪,又想拽了她跪在雪地里,“臣见过主上!”
见没拽动,他略显急躁地低声道:“公主,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文令仪站在雪中,风雪满肩,神色淡漠地看着拓拔宪,“是。不知魏王有何赐教?”
拓拔宪看了不争气的李冲一眼,视线转回文令仪身上,似笑非笑道:“听说汉家女子不事二夫,更何况他还是公主所厌鲜卑,公主如此作态,未免心急。”
文令仪嘴角深抿,即便他如此羞辱,仍旧昂起头轻声道:“总之是愿者上钩,不是吗?”
她说的不错,愿者上钩。
拓拔宪挑了挑眉,一笑,微微颔首,“不错。还请公主入殿。”
胜军之主,天然便有退让的资本,再说他确实算是有求于她。
一旁的德庆暗自咋舌不已,没想到这前朝公主是这样的做派,不骄不馁,通身不可折辱的气派。说起来,陛下后宫之中,确实没有此等淑色,也难怪要叫人千方百计地弄回洛阳了。
入殿之后,拓拔宪将人安排在了披了椅垫的交背椅上,命人奉过热茶,负手看着她被热茶水熏得恢复了些许血色的粉脸,有些异样的成就感。
他没有注意到,只道:“朕想向公主要一个人。”
文令仪从长长的袖子里拈出秀帕,拭了拭唇,“什么人?”
她垂下眼前,不经意的看了眼德庆。
拓拔宪将人叫了出去,殿内只留下他与文令仪两人,又道:“公主聪慧,有些话朕不想说第二遍。”
文令仪看着扶手上的祥云刻纹,“我一介妇道人家,久居深宅,又怎会知道英明神武的魏王想要什么人。”
“西宁公和公主的驸马,在你们汉人所说寒冬腊月之际,不知可能经受得住水刑?”
“不可能!”文令仪气息微急,“舅舅和哥哥明明在……”
“明明在荆州,是吗?”拓拔宪被她理所当然的神情惹得发笑,“公主,你可知兵败如山倒?更何况,败军还会自相残杀。”
“他们现在何处?”文令仪面上恢复了平静。
拓拔宪看向她,“她,现在何处?”
文令仪沉默,而后道:“我说了,魏王会放了他们吗?”
拓拔宪负手看她,“公主觉得呢?”
不会。
只是让舅舅和哥哥少受点苦头而已。
文令仪咬牙,握紧了袖子里的硬物。
滴漏在东南角上响了又响,她想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魏王只是要她的消息,对吗?”
拓拔宪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我认识她,也知道她在哪儿。”
拓拔宪向她一步步走去。
“但”,文令仪皱着琼鼻厌恶道,“她早就死了。魏王当真想找一个死人的墓?”
“死人?”拓拔宪轻轻俯下身,轻而易举就将她锁在交背椅上,“长公主府上的别院会葬死人?难不成,是公主的姐妹,另一位安国公主?”
文令仪动弹不得,男人炽热的鼻息就在她的耳边,危险滚烫,说出来的话又带着嘲讽。
她将手探入了袖中,一边仰头应道:“魏王很会说笑,我何曾有什么姐姐妹妹——”
话音未落,她将短剑冷不丁抽出,笔直向他刺去。
“铿——!”
短剑只来得及露了一相,便落在了绒毯铺就的地上。
拓拔宪将那素掌一扭,交叠着别在了她脑后,虎掌钳住她的尖下巴,冷冷打量道:“她的招数,便是从你这里习来的吗?可惜,你不是她。”
文令仪被刺激得想起了些事,再无法抑制恨意,睁圆了红眼儿瞪他,“蛮族禽兽,你不是想找到她施以报复吗?可我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早就死了!怀过禽兽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再活在这世上!”
拓拔宪被她的话激起了怒意,手掌青筋浮现,不受控地俯身而下。
女子抗拒又不得不吞咽的啧啧声响起,翘头赤舄在玄衣下摆留下了蹬踹的印子,蹬到力竭,也没逃出椅子。
过后,拓拔宪拿长指抚了抚她殷红朱唇,“她会曲意逢迎,床帏内尤其如此,所以没吃过什么苦头,与你说朕的脾性时,难免有所偏差。公主有一身不该有的傲气,但别忘了你们才打了败仗,不该让朕不悦。”
文令仪舌根发麻,只道这人分明就是野兽,学了点汉文皮毛,改不了劣等习性。
“公主想好了吗?没有她,朕也须有第二个人来泄恨。奴不在了,她的主人如何?”
拓拔宪幽深的眼倒映在她的瞳仁。
文令仪紧咬住下唇,“一个月后,我给魏王她的消息。”
“三天。”拓拔宪撩了撩她在粉白耳尖处的碎发。
文令仪躲了躲,“一旬。”
拓拔宪站了起来,冷冰冰道:“三天。”
文令仪还想说什么,他再度似笑非笑,“公主讨价还价,凭的是什么?”他瞥了眼水润粉唇,喉结不自知地滑动了一下,“嫁为人妇七年,也不过生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