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要你陪葬
“自然是——”
文令仪沉眉耷眼,细绒般的纤眉顺着眉骨轻而稳地沉落,显得顺从极了,“感激太尉大人关照家侄,从南到北,破费了许多心力。”
李冲也不由侧目几分,见她短短时间竟能找出这个还算合情理的借口,算得上难为了,便欲上前替她说话解围,扫了眼主上脸色,往前走了两下的步子又悄然缓了下来。
从他这里看去,主上脸上似是不悦?
他倒没有疑心主上要阻止他与文令仪之间有什么牵扯,美人如斯,想掠回家中珍藏不过男人本性。即便按主上所想成真,最终也不过就多出一个世家来,既是大魏世家,养着宋国的长公主就不合时宜了,杀了也坏了君臣情分,这位娟美娘子便该寻个新去处。他既无家室,忠诚日月可鉴,堂堂太尉府难不成还安置不下一个她吗?他愿出这份力,担这份干系,多多少少也在替主上解忧。
只怕问题还是出在说谎上。
不仅眼前的娟美娘子在说谎,他为了留住好不容易亲自上门的美人也是随口撒了谎,两者加在一块,有瞒着主上私下相通的嫌疑,自然惹得主上不悦。
李冲知既撩了虎须,便不能装傻充愣下去,此刻将事情挑明说清了最好,日后要主上成全也有个话讲,正要上前,却看见略显不悦的主上低下了头颅,仿佛生生靠在了那瘦弱不堪的细肩之上,让那粉白清冷的美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文令仪凝在了当地一动不动,举步维艰,只因拓拔宪粗野的鼻息喷在她的耳上,慢条斯理道:“他能活着,你更该感激朕不要他的命,也该记住,他的命、你的命,乃至晋苏的命,都握在朕的手中,俯首可取。”
拓拔宪眼看那白到滴粉的耳垂变红,正以勉强的弧度伴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缀着的细细一根青玉耳环仿佛也有自己的意识般前后晃荡,默默向他表达着主人的恨怒。
真是可怜,也真是美到惊人的程度。
不愧是宋室宫阙养出来的一朵娇花,不必梨花带雨,就已经无一处不成风景。
可看着可怜便当真可怜吗?
他不用猜就敢断定,倘若此刻她的宽袖里藏有一把短剑,还要向他笔直刺来,并且还会分毫不差瞄准他的心脏!
旋然而起的怒意席卷了他,控制不住想握紧她的腰肢,扼住她的脖颈,抵在墙上问她还敢不敢,认不认错。
想在洛阳主导政局,搅弄风浪,她也该看看自己的斤两。
文令仪仿佛与他心有灵通,再是被他的话唬得惊愣,也吓得一哆嗦,生生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怎么能再容许他靠自己这么近!让肮脏的呼吸伏在耳垂处,一点点染上他的气息。
拓拔宪见她这样畏缩,真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子,全然不像会弑君杀人、编造谎言的,可偏偏这些事都是她亲手做出来的。
“说话!”
她久久沉默,拓拔宪低声喝了声,如愿看到那粉然欲滴的耳垂猛然滞住了,人如僵死过去一样。
他心里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畅快,连他也有片刻分不清到底是想要她怕,还是想要别的。
文令仪像是才苏醒过来,低着头望地,惨然扬了扬唇角,左手压在右手之上,向胸前略含了含,不大连贯地行了个面见尊者才会用的叉手礼,“民妇自南地而来,初来乍到不识礼数,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一时却忘了,见尊者之时,娘子行叉手礼要右手在上,是为吉礼,若换了左手在上,是凶礼。
待她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拓拔宪直接握住了那细腕在手,紧紧向胸前一攥,视着她吃痛而抬起的雾蒙蒙双眸,方才就堵闷的心情更加积郁,一点点攥紧了低声威胁道:“盼望着朕死吗?告诉你,朕若死了,会命人要你给朕陪葬!你是朕所打下战利品中最尊贵的一处,朕又岂能轻易放手?”
“……陛下……我只是……忘了。”文令仪忍着痛,忍着比痛还令她难以下咽的屈辱,慢慢低下了头,声音放得无比轻。
可这轻飘的声音,却让拓拔宪忍不住钻心一疼,想被什么人有细针刺了一下。
加上前后一番剧烈拉扯,她脸上本就扑得不牢的香粉暗暗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意欲粉饰的淡红眼角,看着愈发楚楚,像哭了。
她虽然不算矮,在高大的异族君王面前却显得十足娇小,看去像是蛮横异族君王在欺负汉家女郎,逼着她做什么一样。
可怜得像只遭人凌辱的红眼白兔。
不远处看了会儿动静的李冲等不住了,心底激发出一股男人之间的莫名敌意,七八步便冲上前来,想将文令仪的手腕从主上松了些手劲的掌下取出,笑道:“主上,这件事与文娘子干系不大,实际上过错主要在臣身上,臣有罪。其实臣方才说了一半谎,相好娘子是假的,她有事来找臣是真的,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私事而已!”
拓拔宪猝然松开了手掌,瞥向李冲道:“你护着她,要注意分寸。”
两人眼神交汇间,隐隐有些剑拔弩张,李冲率先意识到了,一惊,拉着文令仪跪下道:“主上放心,臣绝不会因私废公。”他斟酌着试探道,“文娘子说到底也就是来感激臣在北上路途所尽的绵薄之力,没有别的用意,还望主上明察。”
看着并排而跪的两人,拓拔宪怒火更旺了,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的喜怒,只是淡淡道:“是吗?”
李冲见有转机,立即再度道:“主上明察!”
文令仪视地,跪地笔直,谁也看不清她的下半张脸。
拓拔宪将欲离开的脚步在她身前停了一停,“不要试图挑战朕的耐心,晋夫人。”
他最后看了眼李冲,方才大步而去。
李冲正要起来的身板一愣,忽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主上都是将她视作了晋夫人,难道是存了要把她永远留在晋家幽禁之意吗?
拓拔宪前脚刚走,文令仪就准备告辞了,颔了颔首道:“今日搅扰太尉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她不是傻子,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拓拔宪不在魏宫,反而来到了太尉府,要说不是为了舅舅的事,说出去连三岁稚童都不会信。
他们既然已经商谈完毕,那她试图说动李冲替舅舅说话的打算也就落了空,留在这里无益,她得去寻别的法子。
李冲却抢先跨过一步,拦在了她身前笑问道:“就走吗?”
文令仪并未停下脚步,翘履一直在向前,李冲跟着她一步步退,她走一步他便跟着退一步,脸上挂着笑,丝毫没有恼怒之色。
路上遇到的家仆纷纷躲开了去,只有一二好奇心重的敢往这里偷看几眼,心中暗自嘀咕,自家大人什么时候这么没脾气了,跟个娘子玩这样的游戏?
眼看着过了仪门,就要到大门口了,文令仪憋了口气往旁边快步一走,想着躲开他径自离去,李冲却见招拆招,又腆着脸跟了上去,上手负在身后,挡在她面前,萧萧闲闲地笑道:“是太尉府的景致不好,公主才急着走?我以为,我与公主有许多话可谈。就比如……令舅的事。”
文令仪骤然停在原地,凝着琥珀般的双眼,冷冷道:“国家大事,本不是我一介女流可以插手,大人此言,我听不懂,还请让步。”
“那烹茶呢?你可懂?”
李冲随她停了下来,挑了挑眉。
……
文令仪被李冲带到了茶室,相对跪坐,臀置于足跟之上,侍女在一旁点炉煮茶,带着微微水汽的清香满室。
煮好了一壶,拎到了黑漆推光的方桌之上,冒着白净的雾气。早有侍女将茶具用热汤冲了一遍,见茶好了,倒出茶来又洗了一次,接着便要斟入茶盏中奉给客人喝。
李冲挥了挥手,叫她们退下,亲斟了一杯送到文令仪跟前,“我很早就听闻南国有嘉树,所以一到了南边,我就在豫州寻访,果然有片茶园很不错,就拿了来。豫州离建康不远,公主尝尝可是旧日味道?说来公主曾用名刘嘉树对不对?”
他兀自说个不停,殷勤献得侍女们也在悄悄抿起嘴笑。
文令仪却没心情奉陪,将茶盏托在掌心,并未入口,泼起冷水道:“过去的事,记不得了。太尉大人刚才说舅舅之事,有何指教?”
她并不抱了什么希望,只不过能探听一分就探听一分,比一点都不知道来的好。
李冲看着她这冷冷淡淡的菩萨样,心痒得厉害,以手肘抵住桌面,向她那面送去半个身子,几乎碰上她秀气鼻尖,“舅舅?文娘子所说,是谁的舅舅?我孤身一人受主上提拔,没有母亲,更没有舅舅。”
文令仪面色如常,欲撑身而起,离开这里。
“公主如此正经,一两句撩拨的话都听不得,和自己驸马在家中相处也这般吗?可想过改嫁,将来还多几分快活。”
“我与哥哥夫妻情深,不必大人操心。”
“哥哥?”李冲琢磨着,忽而荡荡一笑,“你叫他哥哥?”
看她这般青涩,他都有些怀疑两人没有夫妻之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文令仪不再留恋,寻着门口而去。
李冲望着她离去的窈窕身形,从从容容地呷了口茶,“我有办法保住你舅舅的命,只要你愿意和他和离,之后入我……”
“大人!”茶室外传来一道人声,“建康袁氏、钟氏之人持帖前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