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仇在见到金线主人的一瞬有些恍惚。这个结果,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这就是你的选择?”他冷然道。
“不如说,你们没有给我其他选择。”华英看着他冷峻的面容,白皙的手指勾着三根金线,轻幽的话语习习而来,平静得让人无法反驳,而苏仇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
“哼,名门正道曾逼你至此,你倒还大度。”他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语。
她本可以不掺和进来的,萧无妄给所有人发召集令,偏偏只漏过了她。她本可以像一只鸽子飞在外面,或者带着她的师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她其实一直都活得挺累的,六岁被赶下山,小小的一个姑娘,张口不成言,还要学着人家见风使舵、应对敷衍。她花了太多时间,才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真相却往往难以面对。
她身体里流动着令世人鄙弃的血液,她是催风谷之战的“漏网之鱼”,一个可悲又可怜的游魂,无数人因为她的死亡而拍手称快。那些人赠与的痛苦,她可以一人承受,可她一定不能原谅连累了明玉。
若还有哪一点值得庆幸的,就是故人尚在,她没有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被保护着,不用因为前几年的没心没肺而让后半生都哀哀愧悔。
那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及时止损难道不好吗?
……
“往东十步,快,他们就要打起来了。”金寒手里捏着个大炎阳球,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两个人,恨不得连他们吹起来几根头发丝都数清楚。
费十一不敢怠慢,往东一路小跑,神态庄重地摆上一口鼎,朝土里蹬两脚,踩实。
“步子太宽了,往后挪两寸。”金寒道。
费十一像小媳妇提裙摆一样,拘谨地捏着鼎耳朵往后拉了两寸。
金寒甩了甩脑袋,眉梢微扬,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院墙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遮无挡、沙化严重的废墟,填满沙尘的邱壑,半截埋在黄土中的哨楼,摇摇欲坠的碉堡……据说这片地区百年之前也曾属月下垣的管辖范围,他们所踩的地方以前就是月下垣的城墙。
只是百年来城墙拆了建建了拆,再加上土壤退化,民居渐渐向东迁移。
“成了成了!阵解……了……”费十一几乎要跳起来,兴兴头头的话刚冲出口一半,望着本来是“院墙”的地方,后面冒出来密得像马蜂似的一大堆人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好一会儿,干巴巴道,“是幻阵啊……”
那批人马排成一道长龙,正准备从墙的外围绕过去,忽然墙没了,为首的沈寄心和身后数千将士猝不及防暴露了行踪,通通傻眼。
“二公子!”队伍中大多还是沧阳人,看到花无垠在一团红到发黑的血污上颤巍巍地撑着身子,引起了一阵骚动。
“别过来!”花无垠喝止。幻阵是解了,却不知镜像天转阵如何?
他拾起一只木罐子往前扔去,只见那只木罐极不符合力学平衡规律地忽左忽右,最后拐了一个□□卡弯回到他脚下。
得咧,没解。
“正道之人怎么在这里?”苏仇反应过来,“营地里……方才飞上天的……”
“显然是稻草人。”华英一针见血。
苏仇看向宋煜,宋煜坦然自若:“我没告诉他们,是有人看穿了我的阵法。”
苏仇眼睛一眨不眨:“据我所知,逍遥门的高手都在坐山城,低手还欠火候。”
“我归教以前,修习阵法时阿窈都在身边,秘籍书册也是她帮忙整理的。”宋煜道。
正道人士也纷纷抹汗:“多亏了神眇护法慧眼如炬,还有清橙姑娘及时将魔教在营中捣鬼之事告知于我们。”
苏仇的脸色顿时难看,宋煜如此淡定,说他全然不知才不可信,至少是默许了神眇给他拆台的。
“那件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全按你们说的做了。”
原本的计划是在护城阵法的外围再围上一圈镜像天转阵之二,介时把花无垠的项上人头和蒋宇东的一起用矛槊挑在断墙之上,激正道人士全力攻城,无需费一兵一卒,就能看他们自毁了。
可眼下敌军压过来的速度比预期快了许多,花无垠还未拿下,倘若在此地展开夺人大战,就变成正面拼杀,发挥不了任何沧海教的优势。而此战过后,对方又忌惮机关匣之威,不会贸然攻城,新布的阵也就意义不大了。
“一决生死吧。”苏仇道。
华英什么也没有说,拔出腰间的剑,清光雪白的剑意绽成一道游龙,咤风而去。
围观群众皆对这变故震惊不已,脑中一片混乱。
暮云堂堂主苏仇,反叛的含雪楼楼主华英,换作平时,他们光是打探到这两个人的行踪都觉得特别的刺激,参加过积香山聚会的年轻弟子更以为“不枉此生”。
结果这两个人就面不改色,旁若无人地打起来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苏仇抬手一挡,寒意灌满了袖,水汽如飞絮般扑面而来,眼前喷涌出一阵云雾,空气中隐隐萦绕着清冷的梅香。绷带松垮滑落,露出瘦长苍劲的五根手指。华英从白雾后探出身来,苏仇反射性地一击,被她轻松躲过。
二人你来我往,两道身影在空中飞快地碰撞,掀起如暴风般庞大的灵力流。漩涡形的气浪相互角逐,挤压成异常扁椭明亮的星云,星云之中仿佛藏有无数明的暗的铮铮剑气不断绞杀着对方。正道人士一个个撑起结界,手中灵宝感受到剑气,好似颤抖般,又惧又慕地震动起来,几乎难以握持。
花无垠把匕首扔到一边,用力按着伤口往后面撤。
便在此时,一丝不寻常的冷风穿过天穹,暗沉的云雾似乎了飘散了一点,落日余晖却笼上一层寒意。他的面前赫然现出一道人影,白衣浮动着流霜,宛若淡淡的月辉洒在衣襟上,那人抬起头来,青丝翩然如瀑,缓缓滑落耳边,薄唇洋溢着诡笑。
对上一双带着谑色的浅眸,花无垠浑身发麻,绽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强烈的危机感促使他握住了凤游剑。
人群中早已一片哗然,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魔教教主萧无妄。
“萧……!”恍然间回过头,华英也是一滞,被苏仇趁机一掌袭至腰际。
“看哪儿呢!”
凌厉的掌风将她拉回了现实,华英猛地后退一步,举剑相迎。
萧无妄却貌似心情不错,他对着花无垠打量了片刻,突然一丝笑意漾在眼角:“小家伙,你怎么还没长结实呀!”
花无垠脑子里登时一嗡,更为惊疑:“你见过我?”
他澄净的双眸带着几分冷色,看在萧无妄眼中。萧无妄勾起嘴角一笑:“见过的。”
在时间之外,不止一次,用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说实话,萧无妄早就想来亲身会一会这位花二公子。站在他面前,面对面地和他说话,他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
小家伙,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卧……”金寒憋不住伸长了脖子,前一秒才听说魔兵在老窝留下终极武器,基本上倾巢出动了,后一秒魔教教主本人就出现在这里,这种猝不及防,真是刺激啊。
不行了,他躲不下去了,必须得找把刀劈死这个臭流氓。
华英也觉得相当的迷幻,她一看萧无妄的表情,就诡异地知道了他想打什么主意。
萧无妄想创造出一个同时拥有五圣兽之力的异人,最初盯上金寒,是因为此人和他一样渴望冒险,敢想也敢做,不会觉得他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也不被正道的条条框框所拘束。
好奇心和自信心以及永不服输的劲头,从这些来看,他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的人生就是要像海上的波涛马不停蹄地浪。
世界这么大,岂是一心一目所能及?
金寒当然不会完全信任他,合作期间做了多少小动作,但是他都不在乎。只要结果不变,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任由摆布的木偶,一颗单纯的棋子,他需要一个有血有肉、能够带来惊喜的灵魂。
宋娘娘山一战后,萧无妄才惊觉自己的选择可能不是那么妥当。金寒是选定的赤乌继承者,万一一不小心给折腾死了,某些人的棺材板就要按不住了。同理,失忆以后只得投靠他的华英也不适合。
然,世间卓俊英才在他眼中大多是碌碌平庸之辈,五圣兽的力量若交给这些人,就太浪费了。这个时候,曾得明玉和华英指点、能灵活使用五行灵力的花无垠不可避免地闯进眼帘。
这么多年,少年也应该成长得像个样子了。
见花无垠像刺猬一样地防备着,萧无妄漫不经心,冰凉的手搭上他的腕子,一捏之后凤游剑易手。
花无垠震愕,往常若有人夺剑,必会遭到烈火噬咬,流动的火焰顺着手掌缠上臂膀,便是引水也无法灭之,可今日不知为何,竟就这样被他夺去了。
花无垠苦思不解,看着萧无妄把凤游剑翻来覆去地摩挲,像对待一件很有意思的玩具,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