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知道的?易如遥一下给他问住了。她或许该把华英的到来含蓄、委婉地提一提,希望大家冷静成熟,抓得住重点,不要为这件事分心。但是华英在联军眼中的地位,显然和金寒在沧海教眼中的地位是一样的,不可能放任不管。这么一来,联军必然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对付华英,进行根本没有必要的战斗。
这么犹豫的功夫,易如遥忽然发现在沈河的背后,那半合屏风后面好像坐了一个“人”。
屋中烧着碳火,那是一道极为模糊的暗影,连轮廓也似是而非,很像一个人侧面对着这边。那个人垂着头,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
易如遥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开合拢,忘了言语。而林恢完全是个听众,见她不做声,下意视靠过来,沈河发现这一举动,也面露疑色。易如遥硬着头皮说:“我我我……”
她使劲儿盯着那扇屏风,企图再看出点什么。
“听易前辈说的。”沈河如此转达道。
易如遥愣了:“唉?”
不啊,她只见过在娘肚子里缩成一个球的萧家小公子,哪里懂得分辨真假?
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沈河正凝神细听,好长一段时间,帐内安静到她耳根子发烫。她捉急的憋红了脸,坐立难安,手把衣裳带子搓出了褶皱。
赵依然不知信了没信,对这番说辞竟并未提出疑义。只是说了一段很长的往事。
从十二年前的冬天到今冬,这个时间重复了三遍,好像他真的老了,什么都糊涂了,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
谁能想到是这么一双暮气沉沉的手,翻转了沙漏,回到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令他带着天大的遗憾,还能再拥有无限的可能。
沈河终于抬起头,脸色像从冰窖里捞出来,苍白到可怖:“原来我们都活在一个……被人操纵的局里,必须按照他的剧本,走到让他满意的结局,否则就会变成无可解的循环,会永远重复下去。”
十二年前,孟熙携一双儿女来到逍遥门,让他们拜长老赵依然为师。
两年前,萧璘得知正道集结北上,不忍他父亲一生狂妄自负、张扬肆意,到最后只落得十面埋伏、众叛亲离,遂谁也没告诉就回了月下垣。
今年,在腊月的最后一天,萧家独子在郁郁中死去,死于箭伤复发。
这是命运本来的走向。
当天空从笼罩着无边无际的火烧云转回碧空万里,赵依然却很后悔,没有看到徒弟那段时间的压抑与迟疑。萧璘在离开前甚至还帮他点了灯,打扫了屋子,像寻常一样与他唠嗑,抱着手炉和榛饼和他聊阵法到下半夜。
没有半分异常,实则是最大的异常。他要是早些明白过来,至少……至少……
至少什么呢?萧璘必定知道,那时候选择回去,将要面临什么,却仍抱着斩断过去和未来的决心踏上了归程。
他跟谁站在一起都无法做到释然,良心在愧痛中日日不得安宁。就算赵依然有先知之能,也说不出“量力而行”这几个字。
可赵依然还想做些什么,至少不要握着他满纸松快的信,最后找到一座冰冷的墓碑。
赵依然创造了最大胆也最高明的幻阵,挣脱时光的桎梏,一下子拉回到十二年前。
“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我那时,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剩下的便是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一步步引导开解于他。”赵依然道,“可轮回引自身拥有纠正机制,我尝试过两个十二年,不得不正视一件事——过程可以改变,结果还是一样。”
第一次轮回,赵依然直接排除了粉饰太平、让他“天真无邪”“无忧无惧”长大的选项,他只有把是与非、正与邪看透彻了,看懂了,才不会重蹈覆辙。
于是萧璘在山下历练那几年,亲眼见到了魔教带来的种种灾难。沧海教像是生命力蓬勃却带着剧毒的野草,到处汲取养分,窜得飞快,旁人要么等着生存空间被寸寸挤压,溺死在备受污染的土地上,要么就“适应环境”,活到血肉里随手一拧都是毒。
萧璘自幼接受的都是正大光明的教育,下山后太多龌龊龃龉,他没见识过也想象不到,这其中又有三成是萧无妄玩剩的手段。剩下的七成无处可学,是因为萧无妄更善于直来直往,恶得坦率不做作,说给你一刀,就势必插在要害上,绝不会留下第二刀的机会。
赵依然起初还担心,他小小年纪心志不坚,看到“真相”后会变得消沉。欣慰的是,他虽为此感到痛苦,却一直在努力,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和肖正阳越来越像了,真让人想捉着肩膀晃醒他。
一切原本很顺利,直到沧海教秘密派人来和他接触。
逍遥门的阵法从不让人失望,但凡培养出一个术师,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似赵依然这般地位,基本要经历三月一次的小暗杀,五月一次的大暗杀。萧无妄也想将这门技术捏在手里,命丁胜谷去看看谁合适,拐一个回来,千万别在夫人那里露了形。
丁胜谷以黑巾覆面,摸到后院去试姐弟俩的功夫,被萧敏看出来了,怒追八条街。
丁胜谷那叫一个开怀啊,敏小姐聪明伶俐,武艺卓群,骂人也是够犀利的,很符合他的审美。只是——
“妈哒,我学成回去就是为了当囚犯呐?他敢让我娘知道不?”萧敏明确地表示她没兴趣,竖着眉冷冷道,“我知道了,肯定又说是我偷偷溜回去的,从夫妻大战变成夫妻混合揍我咯!”
丁胜谷竟无言以对,家长的信誉就是这么作没的,可下面的工作不好开展啊!
丁胜谷一试不成,暂且撤退。他干脆住进灵曲,逮着机会便去找姐弟俩唠叨,哭唧,打滚,挠床板,无所不用其极,慢慢就到了一个月的期限。阿敏对他那些套路熟得很,他一张嘴,她就知道要嚎什么调调,只有阿璘才是天真的小可爱,居然被他说动了,说愿意随他回去看看,拯救那个无比“落魄凄惨”“思儿欲狂”的老爹。
萧敏不敢相信,他这个智力绝对和平时不匹配,阿璘却说,虽然明知老爹是哄他们回去,但算算时日,也有半年多未归家了,是该去尽为人子的孝道。
萧璘和丁胜谷约好在城门口等,利索地收了布阵工具,掂一掂,背在背上,去向师父请假,边走边在想:如果我不跟他走,他要带走的就是姐姐啦!
“山高水远,消息闭塞,他连封信也没寻得时机传回来,那段时间正邪之争尤为激烈尖锐,沧海教闪电出手,拉拢千蛛门等派,吞并黄石寨,居然将北方势力连成一片,铸成一块铁板。有这等威胁压着,水意掌门又被暗毒害死,剿魔之战很快爆发,人人都疯了,像过河的卒子一样拼了命往前冲,用不断有人倒下来遏制暴怒的血液。”
赵依然说:“我们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那场混乱中幸免。或许他先一步退走,从此隐姓埋名,还能活下去,或许他埋在堆成山的尸体下面,成为无数没名字的‘魔教伤亡’中的一个。待胜利的信号吹响,我看看日子,又是腊月的最后一天,雪下得很大。”
术师们清理尸体,鞋底碾过污红的雪泥,踩得“咯吱”一响,留下一汪黑色的水。这一场大战,是压抑了很久才找到宣泄口的爆发,过后忽然变得井然有序。
落满雪的山坡,赵依然就这么看着人群忙碌,感觉到浑身脱力。
第二次轮回,起因是改命失败,经过是魔教派来的使者被赵依然截住,萧璘没有提前回家,结果是讨魔之战中萧璘为他挡了一箭。
一箭穿喉,半分侥幸的念想也不曾留下。
两生两世,告别总是匆匆忙忙,能够带走的只有执念。尽管他做了十分的准备与天斗,现实却会给他十二分的痛击。
赵依然整个人变了许多,清茶清酒捂着,薄薄的雪片飞过帘来,脖子缩进衣领里。名气啊声望啊期盼啊对他而言真无所谓,他创造出轮回引,连自己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倒是旁人把他捧成天上有地下无,削尖了脑袋来与他认识。
就这样,赵依然受到了一件事的启发——明玉用太华剑顶替兰久,欲瞒过轮回引。
这一节他没向沈河说,只避重就轻,说第三个轮回中与萧敏一起长大的是一个合成人,真正的萧璘寄养在宋家,直到宋家出事才被接回去。
林恢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摔裂了。
他现在不想说合成人到底算不算人的问题,只是突然很想念。那孩子初来时只是跋山涉水而来的一粒种子,拼命地扎根土里,抽出新芽,舒展叶络。
是风雪舍下的呢喃,不经意间铺成柔软的,鲜明的绿意。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无论那孩子的人生际遇多么精彩,发展出无数种可能性,都逃脱不了“命运安排”,一定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不怪他偏心,他就是觉得,凭什么那孩子是被牺牲的一个,凭什么一个人自出生起未来就被人决定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