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眇一想也是,就她这一步不敢迈大了的小碎步,就好像村长家的大丫头捏着帕子造作出杨柳依依的姿态,还没走过去,人一根指头就能把她按进土里。
赶巧营门口换防,神眇扭着腰过去,拉过清橙的胳膊,就差翘兰花指了,软得像摊水似的靠在她身上:“扶我!”
全程观赏的易如遥:“……姑娘,演太过了。”
“璘公子啊,方才好像是去了沧阳那边。”巡逻兵说。
神眇追过去,到沧阳军帐下,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已经走了。
“他见了些什么人?”
“……只有咱们二公子啊。”
“请速向二公子通报,神眇求见。”
她在袖子底下捏了捏清橙的手,清橙会意地离开。
等了一会儿,那术师跑回来,像被油锅焖过似的满头大汗:“二公子不在,要不您等等,小春小秋已经去找了。”
花无垠的帐篷透出一点点光亮,淡橙的光静悄悄地投在账幕上,仿佛主人仍守在里面专心致志。她心里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抬脚往大营深处走,穿过一片白色的营帐,看到一群又肥又壮的马在火把下站着,这个的头挨着那个的尾,攒成黑影如云。
神眇问马监:“今夜花二公子可曾离营?”
那马监身子歪在篱笆上恹恹欲睡,费力地将眼皮掀出一丝缝:“是,出去有一炷香时间了。”
神眇恨不得抓着他肩膀把他摇醒来:“敢问他往何处去了?”
“西边儿。”
大营周围按满了马蹄印,神眇只能顺着他指的方向,但愿花无垠不会中途转道。
“告诉无澜右使,萧璘有诈,速来支援!”
她怕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便拒绝了坐骑,单用轻功。稍稍一动,冷汗无节制地往下淌,泡着伤口仿佛盐浴,才涂了药又被冲干净的几两肉被蛰得几乎抽搐。
月光根本照不清马蹄痕,她身子压得很低,生怕错过了什么,然而小半个时辰后仍然未见着花无垠的身影。她又摇摆不定,万一追错了怎么办?
突然,半空里传来箭矢穿云声。
她身子才离地半寸,爆发出潜力硬生生地往旁边一扭。箭矢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厉响插在地上震颤不止,她当机立断滚入黑暗处藏身。
几支追命夺魂箭射过来,就钉在她眼前的石头上,似乎还能看到擦出的火花,她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地往后退,兀地被绊倒。
神眇无可奈何地趴着,手臂硬撑了几下,却像背了个千斤重的壳儿,撑了半天还是在原地发抖。
她到这个时候还觉得好笑:“就算我在醋缸子里泡上三天,也不见得软成这样。”
飒飒声中,一个箭头泛着银光在瞳孔中放大,她动弹不得,心想这要是把脸射烂就吓人了,她今天换了身衣服,摘了琴,扔在野外没一个人认得出来的。
然后一只手伸到眼前,猛地将那支箭接住。
箭雨停了,神眇耳朵里却还风风火火闹个不停。她费劲地抬起头,脸上还有一道新的划伤,露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果然是你。”
宋煜弯下腰,想把她抱起来。埋伏的弓箭手纷纷起立,一个人跳出阴影,叫了声:“璘公子。”
他臂膀一僵,改抱为扶,解开外衣将她裹在里面,好像这就是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神眇靠在他肩上,看不到说话的人,软和的衣物就贴在脸颊,带着他的体温。就如同大冬天埋在被子里,屋里烧着炭火,一层墙壁就将冰风冻雪隔在外面。
一阵沉默,神眇睁起眼皮子瞅过去,揪紧了外衣。
这联想多不合时宜呀,他换了个身份一走了之,而过去的人,熟悉的事,都迫不及待地上演着天翻地覆、时移世易,算是替他把留恋的理由也拔掉了。
神眇都想拧一拧他的面皮,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下面是不是还藏了另一张脸。
“苏仇,”宋煜托扶着她,她隔着衣裳,感受到他的肌肉绷得僵硬,传递过来紧张的情绪,“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的。”
他的目光笃定执拗,直直地凝入苏仇眸中。
苏仇对着他似笑非笑:“你非要在这个时间,跟我讨论这件事吗?”
他猛地抿了下唇,不说话了。
苏仇亲自帮他把马牵了过来,宋煜抱她上马,轻抖缰绳,尽量避开颠簸的路。
一群人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凝固。神眇反而是最安逸的那个,半仰着身子,杨树的叶尖从眼前滑过,终于意识一散,晕过去了。
苏仇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开口道:“我就解释解释。我之前已经放过她了,是她自己不要命,又来触这个霉头。既然你插手,我不妨再放她一次——只要你记得自个儿说过的话。”
“我没忘,那次也谢谢你。”宋煜拉着缰绳,平静地说。
“果真不让她知道?”苏仇挑了挑眉,“怕是她这辈子都要恨死你了。”
宋煜这时候倒也不急了,他专心致志地驾着马,好像是百忙之中漏出一只耳朵,将注意力分一些儿给苏仇:“我才薄智浅,如果留有余地,就会忍不住动摇。”
他当然有很多话想说,很多旧想叙,然而真到了相见的时候,当着她的面质问苏仇,也只是一时冲动了。那些脑海里萦回了千万遍的关心,都被理智地打上封条,死死关在嘴中。
他羡慕“萧璘”,对周围的人抱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纯粹的热忱。而他只有什么都不说,连眼神都不敢多漏一个,换来以后能专心做好一件事。
可笑他这一生,竟让别人替他活成了想要的样子。
宋煜带着众人,却并未归月下垣,而是往西侧的银沙湾去了。
方才是一路乱糟糟的野草,拐过弯后却渐入一片白色的沙漠地带,沙子细腻柔软,宛若雪积了千年不化,马蹄踏在上面留下浅浅的一个凹,轻易就被风抹去。
随着日头亮起来,堆雪的白色沙地像覆满了燃烧的碎星,闪闪交辉。
银沙中住着几个灵兽部族,像沙地蝎,偶尔会拿它们甲壳中分泌出的毒液去城里换一些吃的和用具。
原先的银沙湾更加热闹,自从哺乳类灵兽快被萧无妄放出的“龙王”吃绝后,挂着一头张扬红毛的火猴也往南迁了。
进入某个院子,宋煜翻身下马,抱着脸色苍白的神眇一阵风似地进了屋。
棕榈垫子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床单,宋煜将她放下,身上到处沾了血,床单也斑斑驳驳地蹭了些许,回头一看,主人家一群圆脸孩子牵着母亲的衣摆探头探脑地瞧来,双目似火眼金睛,眨一下,黑中带亮,黑得发亮。
宋煜朝着其中一个穿灰色马甲的大男孩招招手,那孩子居然不认生,蹦蹦哒哒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喝水。
宋煜笑了笑,一双舒阔的眉展开,也堪称温润,他低头翻自己的袖筒,找出一把糖来给那孩子:“替我照顾好床上的这个姐姐。”
……
“林恢小公子!哎!林恢!拄着拐杖就不要跑这么快嘛……!”易如遥提着裙摆像阵小旋风似的去追前面那个人,头顶的细簪一阵晃悠,年纪虽长,她却仍不失风风火火的样子,提脚从挡路的草垛子上蹦了过去。
听说花二公子单独离营,不知所为何事,无澜本在对付自己一脑袋杂毛,头发里裹了不少沙子,梳子缠进去也别妄想疏通,最后还是要用手指一绺绺扯开。他听到马监来送信,手一颤抖,登时拔秃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他捞起发带随手一绑,连藏污纳垢却仍维持着整洁假象的黑衣也来不及披,直接就点兵出了营。
林恢在秦霜这头养伤,消息还没传过去。一觉醒来寻阿璘不见,出了帐子,正碰上营门大开,一队术师衣甲磕磕碰碰,蜿蜒成的黑色的长龙顺着山坡游去。
“发生了何事?阿璘怎么又成了冒充的?”他追问着同样眼巴巴、双眸映着火光清亮的易如遥。
易如遥不欲太多人知道华英的形迹,只说赵依然或许能说出那人的身份。于是就有了林恢拄拐穿梭如飞的情景,他急得不行,竹制拐杖噼啪敲地,居然能敲出一段轻功来。
易如遥本着好大夫的良心在后面边追边喊,实则心里似有一根狗尾巴草支棱得高高的,努力地接受着信号,也想晓得是怎么回事。
二人进了沈河的帐篷。沈河之前落下病根,极为怕冷,人家都只把被子拉到心窝的时候,他就要盖厚棉被,还手脚冰凉,整夜地捂不热。随军的侍者都知道他这个老毛病,帐内保温工作做得十分到位,一走进去就被温暖的气息包围住,像一块海绵吸饱了热水,舒服得浑身都要冒泡泡。
“你们从哪里听说老夫知道那孩子身份的?”赵依然的声音通过青芒羽传到这边来,因为林恢和易如遥都不是主将,只看见那片羽毛秃得都快成一根杆了,剩下的毛稀稀落落,一吹一抖瑟,像是从英勇好斗的大鸟身上强行拔下来的。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沈河便在中间充当翻译,复述赵依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