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素行高调张扬,就连他陡然间倾露的杀气也是如此。在暴涨的威压下,刺客们纷纷瑟缩,含胸缩头,下巴尖几乎要贴到脖子上。
他却伸出一根玉指,施施然在刺客们头顶掠过,最后挑起一位的下巴,轻佻地道:“你在替谁卖命,告诉我,嗯?”
那刺客被迫与他对视,只觉背脊骨发凉,站又站不起来,只得两手撑着地,一个劲往后退。莫非又悠闲地逼近两步,这场景和猫拿耗子极其相似。
刺客终于被一堵墙挡住,退无可退,而那张假笑脸还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的后脑勺死死顶在墙上,只恨不能穿墙而过。
“是……是任大人。”半晌,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你说谁来着?”莫非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眯起眼来。
“是任长笑!”刺客一哆嗦,大声叫出了主子的大名,当真视死如归!
“哦,这样啊。”莫非眼珠子转了转,手里的扇子也转了转,“继续说。”
刺客索性梗着脖子全交代了:“公孙襄藏着花家秘洞的钥匙,任大……任长笑听说她逃进了含雪楼,害怕钥匙落入他人之手,所以要小的前来讨要。”
话音未落,女子脸上的血色尽褪,下意识地向莫非望去。
后者却紧盯着刺客,似笑非笑:“回去告诉任长笑,就说‘莫非这个人啊,别人越不想他凑的热闹,他就越要去凑一凑。’”说罢低下头,在他耳边用轻快的语气呢喃细语,“咱们,花家秘洞见!”
刺客呆住,苍白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你说什么?!”
“莫某还有无伤大雅的小洁癖,所以你我今日立下此约,还要劳驾任大人先去秘洞,打扫灰尘,通风透气。”
要知道秘洞的钥匙总共有六块,他说得轻描淡写,分明是把堂堂任长笑当成了马前卒和打杂的。
莫非伸出手,拍一拍刺客的肩膀,“其他同伙斩立决,留着碍眼!”
那股力道压上肩膀的一瞬间,刺客如遭雷击,瘫倒在地。
“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莫非忍俊不禁,终于展颜,顿时千树万树百花开,正是相貌华美,风度无双,在那淡金色的太阳花花底下,竟透出几分妖娆的味道,“一介刺客竟能从含雪楼全身而退,兴许任长笑念着你的过人之处,就不杀你了。”
“哎,四阶术师也敢来闯含雪楼,世风日下啊……”
公孙襄听完这段对话,忽然想起曾在老家的书房中见过一张画像,画中人皮相很好,搁现实里就是斩获无数少女芳心的公狐狸。当时她年少无知,亦不能免俗,曾一度为之神往。幸而母亲将她跑偏的轨迹拧了回去,才及时止损:“此人号称‘笑面鬼’,惯会使用笑里藏刀的伎俩,且武力值强、手段狠辣。你记住,见到他一定要绕道走。”
他的画像已经广为流传,就连做活字印刷的师傅都特别将其雕在模板上,一印一张丹青。
少女情怀总是诗,可当年她的倾慕之情就像春天里含羞带怯的蓓蕾,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从茎杆处掐掉了,成了一首烂尾的诗。
现在想来,那位“笑面鬼”的形象不正和莫非极为相似吗?
瞧瞧那眉那眼,那鼻那嘴,活脱脱就是少年版的莫非嘛!
公孙襄通了灵窍,忽然就有点怂,调动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辞行的话该怎么说来着?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还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画像换掉,这都什么年代的情报了,坑呢!
公孙襄顶着极大的心理压力苦思冥想,目光一转,发现几棵柳树在和风里搔首弄姿,又细又长的柳条正向她点头微笑。
她忽然灵机一动,大喊道:“莫非公子请留步!”
无澜行色匆匆,自是不好拦他,公孙襄只得一蹶一拐地去追莫非,表情十分之恭敬谦厚:“连日来承蒙照顾,公孙襄这就要告辞了。他日若有任何需要之处,必当涌泉相报。”
“你自便。”
莫非点点头。话说完后,公孙襄却没有动,一双漂亮的眼睛瞅着他,略见踌躇之意。
“还有事?”莫非挑眉。
有是有,但是这个……怎么好意思说呢……
公孙襄抖了抖眉毛,沉默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飞快地道:“我见书上说‘离别之时一般都要折柳相赠’,私以为这个步骤或可省略,毕……毕竟我没有柳树可以送你,而你家柳树又这么多。但又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所以那个啥,不如我请你喝一杯,只……只是为了不失礼节,你别误会了。”
空气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莫非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目光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果,果然好羞耻……
公孙襄鼓起腮帮子,脸颊不由臊得一片通红。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对面清了清嗓子:“姑娘在此间盘桓多日,不见见楼主就走,岂非有失礼节?”
公孙襄蓦地醒悟,她被人救起,又劳人家费心费力地医治和照顾,到现在居然连主人家都没见过,确实说不过去。
“敢问楼主现在何处?”
莫非“刷”地展开折扇,勾了勾嘴角,微笑道:“她不在,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十年就会回来。你若不急着走,有生之年总有机会拜见她的仙容。”
我急,当然急!
公孙襄蹩着眉头:“可我尙有要事在身,确实等不得这……许久,可否通融一二,他日定当回来谢过楼主。”又歉意地笑了笑,补充道,“你放心,我向来说一不二,矢志不渝。”
莫非也不多说,侧身让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公孙襄心怀喜悦地往外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愁云惨淡地回来了。
“怎么,突然记起还有一杯酒没请莫某吗?”莫非随意地挽起衣袖,坐在廊下投喂鸽子,待鸽子欲啄食掌中谷粒时,却恶作剧似地将掌心一合,引得它们“咕咕”直叫。
“外面埋伏了好多人。”公孙襄抓着自己为行动方便而特意改小的衣袖,恨恨地一拧,“他们都不怀好意。”
岂止不怀好意,简直是嗷嗷地眼放绿光了。
“莫某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安然离开。”莫非手举折扇,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一名正在给君子兰浇水的姑娘,“此人名唤长亭,是你无澜大哥的大弟子。从今日起,我会让她好好看着你,你若能在她的监视下成功走出含雪楼,就不怕什么刺客了。”
公孙襄顺着他指的看过去。
现在连右使大弟子都要亲自浇水了么?真是勤勉啊。还是因为楼主本人总是神游在外,导致含雪楼被那些下属蛀空,发不出工资了?
她有些不情不愿:“可是那仍旧要花很多时间。”
莫非闻言笑道:“姑娘放心,长亭只会用上三成力。在下观姑娘步伐爽快,英姿飒爽,应是没有问题。再则,她要随时提防于你,难免俞渐疲累;而你大可以逸待劳,劳逸结合,占尽便宜,难道还怕区区一场决斗么?”
好一个激将法!公孙襄心思凛然一振,面无表情地弹了弹衣摆,站直了身子,使自己大伤初愈的样子不那么明显:“什么时候开始?”
“若无问题,现在就请吧!”莫非微微一笑。
她想了想,道:“借把剑给我。”
莫非又是一笑,自腰间解下佩剑掷给她。公孙襄凌空接着,意外地感觉到轻巧,挥一挥,白光闪闪,犹如雾雪萦空绕。
此刻她的心情出奇地平静。瞅瞅长亭那婉约恬淡的气质、随风摇曳的裙摆以及熟练的种花手艺;再看看她自己,修得短短的指甲、干脆利落的劲装和锐气逼人的宝剑,两相对比,她觉得自个儿达到大师水准指日可待了。“让长亭姑娘用全力便是,不必给我留手!”
莫非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表情复杂地望着对方,比武之前就被看轻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过在接下来的悠悠岁月,公孙襄发现莫非压根没有看轻她,连那声冷笑都算是抬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