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沧阳城门往北走五里,有一处酒楼,名为“含雪楼”,龙檐飞瓴,青瓦红墙,延绵高低。酒封一拍,四座闻香,三尺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更是连说书人都没听过的故事。
然而,这酒楼的行当不过是个幌子,在大堂东南角,却放下一张黛青色的软帘,将外头的喧嚣一隔,里面便是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一草一木,暗蕴灵气。
莫非正靠在一颗柳树下打盹。
柔嫩的枝条披散于风中,晚春时节飘落的一帘微雨将他雪白的衣料染上轻潮。
俄而一阵噼噼啪啪的踩水声由远及近,小侍女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裙角,跑到他跟前顿住,盯着那张睡颜欲言又止。
早被脚步声吵醒的莫非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什么事?”
那侍女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肩膀微微一缩,用细若蚊虫的声音回道:“三娘……三娘捡回来一位昏迷的姑娘,请您去看看。”
莫非懒洋洋地捶了捶后背,纤长的睫毛张启,露出一双淡漠寒凉的瞳眸。
“带路吧。”
侍女不敢耽搁,飞快地把人引到青菏院,将雕花红木大床上雪白的帐幔挽起。
那女子双目紧闭,虽鬓发若云,眉如翠羽,却是下巴削尖,形容纤弱,身上还好有十几处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一条腿伤得格外严重,连皮带筋,看着都可怕,不知今后还能不能站起来。
莫非打量了片刻,脸色一阵阴一阵晴,接连变化了好几遭,也不知脑内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光景。最后他道:“你守在这儿,每日将她的情况告知于我。”
女子一连躺了数十日,每日只进一些清水和少量米粥,方一睁眼,就拿十指扣着床沿,焦躁不安地摇晃,甚至想硬撑着起来。
“不行,你得好好躺着。”侍女像安抚孩子般拍拍她的肩,“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听话才能好得快。”
她的安抚显然没起到作用,女子执意要起身,不料动作太急,牵扯得伤口绞痛,扑通一声,又倒了回去。
晕过去前,她瞟到一片不属于侍女的纯白色衣角,在床边轻轻荡悠,不由纳罕:是谁,来了也不出个声?
到第十五天,女子终于接受了要慢慢养伤的现实。但她实在是太警惕了,一旦有人靠近床边,无论之前睡得多沉,都会立刻睁开眼睛。
“该吃饭了,这珍珠团子和鸡丝粥是咱们含雪楼第一大厨的手艺,远近闻名的呢。”侍女把香喷喷的饭菜布在小几上,又低下眼来瞧她的伤势,“怎么样,今日可感觉还好吗?”
女子默不吭声,戒备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身体因为全力紧绷甚至发出细细的颤抖。
侍女吓了一跳:“你、你放松点儿,我并无恶意!”
对视了许久,女子木然接过碗筷,哑着嗓子说:“多谢。”
侍女有种感觉,如果她手边有武器的话,自己早死过十回八回了。
好在她的伤口愈合得很顺利,在可以稍作活动,一举一动都不必寄托于他人之后,那犹如惊弓之鸟的戒备才逐渐放下来。
侍女领了莫非之命,但她着实无法上报有用的信息。“没有异常,尽可放心”,一开始总是这几个字,可时间一长,即便莫非耐心很足,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然后某年某月某日,女子把从厨房里偷的状元女儿红拿出来,对着侍女笑道:“祖传老偏方,专治脑壳疼,怎么样,来一杯吗?”
女子日日撑着双拐出现在后园,咬紧牙关锻炼,从只能走一小段距离,到能走过一盏茶的时间。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让她坚持不懈,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将心中的焦躁一点点磨平。
时至盛夏,蝉鸣喧喧,阳光毒辣,女子深感疲累,打算到前面的凉亭里歇一歇。慢慢悠儿瘸过去,走到一半,才发现亭中已然坐了一人。
那人斜倚着柱子,呵欠连天,十分舒适懒散的模样,白衣颀长,凤目微张。
亭前纷纷树影摇荡,搅碎了一坪阳光,为他青白的指尖镀上晶莹跳跃的色彩。
她想起之前惊鸿一瞥的那片衣角,发了一会愣。
正欲退回去,数十个蒙面人突然从假山后面蹦出,手持利刃,向她冲来。
这是一群死士,向来都是趁人不备,说砍就砍,砍完就走,来时无声无息,去时无影无踪。
再看亭中,那白衣人昏昏欲睡,似乎并未察觉,就连歪着脖子半张嘴的姿势也很优雅。
辛苦奔逃了几个月,终是要栽在这里么?
刺眼的寒光在脸上一闪而过,她双目圆睁,满心不甘,很想掐住那白衣人的脖子问一句——这么近的距离,是得多瞎才能看不见?!
“放肆!”背后传来一记冷喝。
尖锐的破空声挟着一团墨影过肩头,带动长发纷乱卷舞。一转眼,蒙面人全都双腿见红,“扑通”“扑通”地跪倒在地上。
女子终于使自己麻木的身体动起来,不是尖叫,不是发抖,而是往后退一步,站住了。
长裳猎猎,救命恩人将她挡在身后,手臂一抬,接回那道疾驰的黑影,在掌中定作三尺青锋,寒光欲流,墨色浅藏。
他回过头,漆黑的瞳孔在她身上匆匆打量而过:“姑娘莫怕,站远一些。”
我没怕,看前面,那家伙动匕首了!
好在救命恩人及时醒悟,一脚踢开匕首,碧幽幽的冷光射入一旁的树里,一看就是带毒的。树木瑟瑟抖动,叶子像脱发一样大片大片地掉落,女子叹息不已。
造孽,为什么要多残害一条生灵?
“谁派你们来的?”救命恩人喝道。
蒙面人不说话。
刷!一颗头颅骨碌碌飞出去,墨色长剑不住地滴血。
“这是第几批了?”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依旧是呵欠不断,一句话随着风远远地飘了过来,“每次有人来行刺,都是你动手,不嫌累吗?对了——”
亭内变空,那人蓦然出现在她面前,盯着她瞧了瞧,脸上浮起假笑,像贴了一张工艺精美的面具,眉眼弯弯的:“你的救命恩人叫作无澜,立碑著传时可不要写错了!”
“呃……?”公孙襄往后缩了缩。
什么立碑著传?沧阳城的习俗吗?
见她一脸懵懂,莫非皱了下眉头,“姑娘莫不是没发现,这群人是冲你来的吧?莫某仇家虽多,可哪个不是数完我祖上十八代还不解恨的?像这么安静的刺客,还是头一回碰到。”
女子顿时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骄傲的?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无澜仿佛也听不下去,瞟了他一眼,出声提醒: “楼主不喜欢这些事,最好在她知道以前问出个结果来。”
“知道了知道了,有你这么勤恳的管家,也没见她的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坦……” 莫非虽然不以为然,却举起了扇柄,往某位刺客的脑壳上一敲,敲打的位置和力度都十分讲究。那刺客发出恨恨的嘶嘶声,一双鼠目瞪得恍若铜铃。
方才还硬气得很的人,此刻大有松口的意思,就连没被敲打的那些,也都战战兢兢,欲言又止。无澜惊奇道:“你这敲人的手法又是跟哪一位夫子学的?”
莫非的这把碧水清空扇,上能震阴邪,下能除秽气,不料做起戒尺来也如此称手,真是暴、殄、天、物!
“说不准,和莫某探讨过学问的夫子太多,都可以排演一部《山海经》了。”莫非笑了一下,转而面带无辜地道,“他们都说莫某不好好学,可你看,我不但学了,还学以致用了。”说完,又“梆”地敲了一下。
无澜和那女子眼角一颤,齐齐摸了摸后脑勺。
无澜附和道:“是,你还学会了抓开小差的弟子、说破他们请假的理由、纠正他们戏弄前辈的恶习、防止他们串通起来欺诈尊长。”
女子默默地别开脸。
“算了,莫某也不好偷懒太过,这几只耗子交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