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沈扬戈顺着山路来到熟悉的地方。
小院依旧破旧,栅栏门随意掩着,屋内亮起暖黄的光,像是栖息在山腹的萤火虫。
他推开篱笆,屋檐下的风铃便被牵动着,响起叮咚的声音。
“谁。”屋内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吱呀,房门被推开,盛逢伸着懒腰出来了,翠绿的眸子在夜里熠熠生辉。
“哟,稀客。”他让开了路,吊儿郎当地抱胸,“进来坐坐。”
沈扬戈还是不习惯他顶着阿鱼的脸做出轻浮的表情,皱眉道:“能不能稳重点。”
这像话吗。
给人孩子都带坏了。
盛逢眯眼觑了他半晌,这才拎起水壶,在掌中熨了片刻,壶嘴就冒出热气。
他倒了杯茶,慢吞吞道:“阿鱼说,没关系。”
沈扬戈接过杯子,上下打量一番:“你把他唤醒了?有点本事……准备什么时候卷包袱滚蛋。”
“你这人说话可真不中听。”盛逢嗤笑,他大大咧咧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壶嘴吐出热汤,水声淅沥,在小屋里格外清晰。
他狠狠呷了一口,满意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阿鱼都没让我走呢,你倒是先赶客了?”
“还有点本事?”盛逢阴阳怪气地学他。
杯子扣在桌上,发出笃地一声,水花溅了出来。“我倒是觉得你空手套白狼,骗了我一半的心,才是真有本事呢。”
沈扬戈面不改色:“没有一半。”他伸出小指,比了指甲盖的大小:“就那么点儿。”
“呵。”盛逢道,“我倒要感谢你了?”
“你就说说,我让你带的,你没去;让你救云州的,你也没做。”盛逢掰手指数着,硬生生给自己气笑了,“把我的心剜出来,取走了一份,然后呢……”
“你倒是置身事外。”
沈扬戈定定注视着他,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噗嗤笑了出来。
盛逢倒也不是真想怪他,只是见着了,总忍不住想多怼两句。
好像不用话去讥讽两声,浑身就刺挠。
他举杯掩去笑意,眼见对面笑得愈发放肆了,无奈叩叩桌面:“得了得了,差不多了哈,别蹬鼻子上脸。”
沈扬戈这才止住笑,眼睛依旧是弯的,宛如新月的弧度。
“阿鱼都把心让给你了,我又何必去分堂堂湫林之主的心呢?完整的在你手里,岂不是能发挥更大作用?”
话音落下,他顿了顿:“云州的疫……”
盛逢没好气地斜他一眼:“还用你说?早解决了,不过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合掌,小声嘀咕:“没、没说你弱,凡人都这样……哎,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扬戈看他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
好不容易同那头解释完了,盛逢舒了口气,他浑身瘫软,又想起了罪魁祸首,恶狠狠地盯着他:“还不都怪你,虽说完整的木石之心在我手里,确实能发挥最大能力,但是毕竟与身体不匹配,还是伤了元气的。”
“我现在不能轻易离开,不然……”他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挤眉弄眼,“这儿又要遭罪了。”
沈扬戈点点头:“算你还有点良心。”
“对了,你来做什么。”盛逢眯眼看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似的,拔高声音,“哎!”
沈扬戈微微侧头:“做什么。”
“哎!”盛逢瞪大了眼,幸灾乐祸道,“被打了?哟……”他啧啧惊叹,“瞧瞧,下手挺重呢。”
沈扬戈笑意淡了些,宁闻禛看着那人脸上淡淡的红痕,眸光黯淡,轻轻叹了口气。
盛逢坐了回去,他点点胸口,小声道:“阿鱼,我和哥哥聊点事,你先休息。”
话罢,他抬头道:“好了,现在可以聊点大人的事儿了。”
沈扬戈轻哼了一声,似乎在笑:“我和你有什么要聊的?”见盛逢依旧探究地盯着自己,他无奈道:“这次过来,主要是告诉你,琉璃熔在晨间傍晚都有,你可按照我给的方法去收集,当然——”
他扬扬下巴:“就算我不说,盛逢荒君也一定只有办法。”
“这不一定。”盛逢耸耸肩,“鹤镜生知道的比我们都多。”
又听到了一个不喜欢的名字,沈扬戈笑意敛尽,他饮完最后一口茶,放下杯子,“我先走了。”
“喂——”盛逢喊住了他,他的眼睛在烛火照射下,宛如通透的琉璃,折射着幽深诡谲的光,摄人心魄。
“你没什么好说的,但我可有很多问题呢。”他似笑非笑,点了点他的心口,“你究竟要木石之心做什么?我可看得清楚——你从阿鱼手里骗走的力量,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费劲心思得到的木石之力,你送给了谁。”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宁闻禛无意识地触碰着后颈,那里有沈扬戈的五蕴骨,正源源不断地供给着灵气。
而木石生机克制一切死气,让阴戾之气不得近身。
这就是沈扬戈送他的礼物——要不是九烛觊觎,喊出了那句“只有骨才能补骨”,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沈扬戈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回望过来,脸庞隐在光影绰约中,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神情。
“爱人。”他语气坚定。
霎时,宁闻禛的手顿住了,赫然抬头。
他说……什么……
甚至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大颗眼泪就无意识地滚落。
只见沈扬戈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往上抬起,眼里噙着光,明亮又脆弱。
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给了……我喜欢的人。”
这本该是他要带进坟墓的秘密,已经藏了很多很多年。
久到都他快要忘记了。
顷刻间,宁闻禛的世界彻底崩塌。
他听见隆隆的雷霆,山崩海枯,摧枯拉朽,重锤碾碎秩序,万物在毁灭中重组,而他在兵荒马乱里分崩离析。
看。
这是他曾错过的一切。
*
此后几日,沈扬戈都早出晚归。
那时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如今的宁闻禛知道,他每日都会登上最高的山峰,在晨钟暮鼓中收集一缕琉璃熔。
没办法,那晚的一时意气,就被人捉住了小辫子。
只听他说完后,盛逢便满脸坏笑,贼兮兮地凑近。
“我起不早也睡不晚,你要是有空,便替我去收集琉璃熔……”他拉长语调,“若是没空,那我就好好去寻下,究竟谁身上有我的木石之力了。”
“……”
你可真行。
沈扬戈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
而盛逢在身后笑得狡黠,活像是偷腥的黄鼠狼。
耶!骗到一个白工!
*
小院并不平静,沈扬戈不在的这几日,又出了意外。
封司幸来了。
黎照瑾同众人解释,这是他的挚友,与剑阁没什么牵扯。
来的小姑娘一袭黄衫,行走间佩环叮铃作响,衣摆宛如花瓣层叠绽开,她长了一副灵动模样,嘴又喊得甜,瓷娃娃一般,第一次拜访就俘获了老古董们的心。
谁不喜欢乖巧又有礼貌的女娃啊!
每次她都会准备些小玩意儿,投众人所好,天南海北都能聊上一遭,哄得齐严骆心花怒放,直呼要认她当亲妹妹。
其中,唯一觉得不对的,就是宁闻禛。
太频繁了,她的眼神永远会扫过所有人,像是风一般,轻巧绕一圈,最后缓缓落下,就像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
不对劲。
宁闻禛垂下眸,第六感提醒着他,来人另有目的。
那是一种微妙的警觉,他从封司幸的“无意”中,品出了几份不寻常。
黎照瑾心思敏锐,他也看出了宁闻禛的怀疑,便率先解释了。
“其实,司幸她最崇拜沈剑圣了。”他拉过宁闻禛。
沈剑圣?
宁闻禛先是不解,脑子飞速转了一圈,反应过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标是沈扬戈。
他是沈淮渡的后人。
“难怪她每次来,心思好像都不在这儿。”宁闻禛感觉自己是在笑的,可心里却没来由地烦闷,连呼出的空气都是灼烫的。
“黎师兄,我来啦——”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呢,门外又传来清脆的喊声。
“扬戈今日在吗?”黎照瑾压低声音,冲他眨眨眼。
宁闻禛已经压不住火气了,他很客气,眼底却是冷的:“不在,他出去了。”
黎照瑾“嗯”了一声,耸耸肩,半开玩笑道:“那不巧了,她估计还得上门。”
话音刚落,封大小姐挽着华月影的胳膊热热闹闹地进来了。
她先是扫视一圈,随后蹦了过来。
“黎师兄,宁大哥!”她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侍从低眉,鱼贯而入,在桌上放了食盒。
“这是秋糖酥,可好吃了!你们尝尝!”封司幸左顾右盼,始终没见到另一个人。
“沈公子今日出去了。”黎照瑾补充道。
宁闻禛嘴角的笑意彻底淡了,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来人身上,指尖叩着杯身,微微坐直了身子,是一个防备状态。
“啊?”封司幸回过神,她大大咧咧道,“嗨,没关系,我带了很多,大家都能尝尝!喏,还有呢……”
她往后一勾手指,便又有侍者款步上前,手里托着一模一样的食盒。
宁闻禛道:“他不吃甜的。”
黎照瑾和封司幸一同看了过来,只见他呷了口茶,挂起轻浅的笑,施施然道:“多谢封小姐美意,扬戈不爱吃甜的,若是不嫌弃,这些糕点怕是得我们分了。”
“没事没事……”封司幸连忙摆手,她下意识看了眼黎照瑾,又挠挠头,“我还真不知道他不吃,就劳烦你们了。”
“我和月影姐姐去看皮影戏了。”她挥挥手,像是小雀一般,队伍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沈公子竟然不吃甜食。”黎照瑾目送她离去,转头笑道,“我看他格外爱糖醋类的菜肴,还以为喜欢呢。”
果然是你……
宁闻禛已经面无表情了,他起身告辞:“黎道友,我还有点事,先行一步。”
“诶。”黎照瑾还想挽留,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再次落座,却看到那只食匣依旧安静在桌上。
宁闻禛没有带走它。
*
晚上,沈扬戈回来了,才进房间,就见有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他一愣,脚步迟疑,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黑暗中那人动作起来,他点起灯,露出了温柔的笑:“你回来了。”
是宁闻禛。
“你在我房间做什么。”沈扬戈犹豫片刻,这是他的房间,要是避开就太刻意了。
“怎么不点灯。”
宁闻禛推开火折子,燃起了灯,他挑弄着灯芯,火光摇曳,落在他的睫上,照着精致流畅的轮廓,宛如镀了层金。
恍惚间,沈扬戈看得痴了。
直到那人回眸,他又瞬间回神,有些尴尬,维持着半进不进的动作。
“我要是点灯,指不定要吓跑哪只不回家的小狗呢。”宁闻禛温柔地注视他。
“不回家”的小狗假装听不到,硬着头皮,故作豁达地阔步进来。
随即他抬起下巴,冷傲道:“什么事。”
谁知,那人站起身,像是拉长的阴影,从光里脱身而出。
沈扬戈敏锐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跟前。他的手被捉住了,放上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是一只锦囊,里面硬硌硌地塞满了小石子。
“什么。”
鼻尖萦绕一丝甘甜,像是梨的气息,水灵灵的,带着清凉的甜腻。
“瞧。”宁闻禛解开束口,手把手引导小狗拆礼物。
他撷出一颗圆溜溜的糖,黄澄澄的,半透明的心里裹着一小块梨膏。
“梨膏糖,以前不是总说要做给你吃吗?家里没有梨,一直没做成。”
梨花的气息更浓郁了,甜滋滋的味道像是小勾子似的,径直往沈扬戈鼻腔里钻,又悄悄牵动着他的心弦。
不,不止梨花。
沈扬戈咽了口唾沫,还有一种清泠的气息夹杂其中,格外熟悉。
他的心比脑子更快认出来,霎时便乱了节拍,一下一下跳得急促,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胸膛,扑入那人的怀抱。
明明闻起来是凉的,无端烧沸了他浑身的血液。
沈扬戈想要逃,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凑近,随即唇上微凉,是梨糖。
他被动地启唇,囫囵含进糖丸,却还没结束。
舌尖触碰到了另一个东西——温热,柔软的触感。
不是梨糖,也是甜的。
那人的指尖,如白玉一般莹润,稳稳抵住了他的唇,像是亲吻一般。
沈扬戈的心漏跳一拍。
他失去了一切呼吸与动作能力,活像是被提着耳朵瑟瑟发抖的兔子,瞪着慌张又纯澈的眸子,紧张地盯着猎手。
那只可恶的手指还在作恶,它不甘于触碰,竟是愈发大胆,又轻轻一压。
它攻城略地,抵入唇隙。
指尖传来一点湿意,宁闻禛的眸光愈深,呼吸倏然发紧。
而沈扬戈愣了片刻,随即耳根爆红,在一阵耳鸣目眩中找回呼吸,慌忙往后撤,却发现手腕早被死死锢住。
“甜吗。”宁闻禛轻轻摩挲着柔软的唇瓣,又笑了起来,像黑暗中摄人心魄的精怪。
他是多么无辜,又多么不经意。
没人能找到他的错处。
只是吃颗糖而已——它甜,还是不甜。
“你!”沈扬戈飞速扭开头,含着糖就声音含糊。
他慌不择路,几乎要一头撞在门框上,就是守株待兔里的笨兔子。
宁闻禛眼底炽热的情绪几乎掩不住了,那些滚烫的熔岩顺着裂隙翻滚,沸腾,眼看就要迸裂。
忽然,唯一的理智霎时回笼,“噗呲”一声浇下冷水。
他瞳孔微缩,触电般收回手。
于是,最外层刺啦冒起白烟,岩浆瞬间凝成石块,它的心还是融化的赤红熔浆,可外壳却板结了下来,硬在原地。
他松开了手,垂下眸。
不,不该这样。
他是他的兄长,是家人。
不能这样……
于是,被释放的笨兔子吓坏了,它夹着短尾巴,四爪冒火,慌慌张张地跑了。
宁闻禛蜷起手心,那里空无一物,连带着心脏都空空荡荡。直到指甲按入掌心,传来针刺般绵延的疼痛,他才舒出一口浊气。
“冷静点。”他告诫自己。
直到心绪平静,他才轻捻指尖,感受着方才的温热触感——按压下去,像是柔软的凉糕,而那双琉璃的眸子里满是惊愕,小狗一样,圆溜溜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弄。
想要让它呈现出更多神采。
许久,他漫不经心地点上自己的唇,眼底带着餍足。
果然,是甜的。
他不知道的是——
沈扬戈没有走远,他蹲在院墙角落,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囤食的花栗鼠。
他摸上唇畔,也偷偷笑了。
跳脚,急得跳脚!
恨不得按住他俩肩膀使劲摇!
小宁,你倒是拉住他亲啊,抵在门板上亲!亲肿他的小狗嘴巴!
至于秧歌你……算了,你那么怂,是指望不上了→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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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红尘游(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