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雷云霆宣布,要去东陵故国看看。
“你和我们一起。”他指着一旁靠柱抱胸的沈扬戈。
彼时宁闻禛正在收拾茶具,闻言手一顿,没有抬头。谁让宋姨早就和他通过气了,她说扬戈的情况很不对劲,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暂时分开。
看着亲人眼里的担忧,他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垂眸默认了。
可事情却起了变化。
还不等旁人说什么,只听一声冷嗤,沈扬戈撩起眼皮,站直身子,他指着一旁的宁闻禛,字句掷地有声。
“不去,我跟着他。”
哐啷!雷云霆拍案而起,杯盖在桌上辘辘滚动,最后嗒地一声扣下。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跟着他。”沈扬戈直视着他。
话音落下,甚至旁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雷云霆赫然起身,大步流星走来,面色阴沉欲滴,宛如一尊沉默的杀神。
眼见惨案又要发生,华月影惊叫一声,兔子一样蹦了起来,死死挂在雷云霆的手臂上:“雷老大,别、别激动!”
“他乱说的,扬戈他会和我们一起去的!”她恳切地看向那人,“是吧……”
沈扬戈依旧不避不让,他目露挑衅:“我、要、跟、着、他。”
“你!”
雷云霆挣开华月影,大步上前,眼看手掌就要落上衣襟,又半路杀出了救兵。
“雷叔!”宁闻禛展开手臂,横在两人之间,声音拔高,气息紊乱。
他牢牢将沈扬戈护在身后。
“他跟着我。”他眸光坚定,“我会照顾好他的。”
“你知道他……”雷云霆恨铁不成钢。
“没事的,你们好好去逛逛,不用担心我们。”宁闻禛眼里透出哀求。
“那我们一起。”宋英娘打着圆场。
宁闻禛扫视一圈,只见众人脸上都是故作轻松的笑意。
他自然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想的——他想着,如今大家都对扬戈不满,若是再一路跟着,指不定还要出乱子。
我得带他离开。
带他离开。
在这个念头迸现的瞬间,宁闻禛的灵魂甚至为之战栗起来。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并非私心,但心却狂跳着,像是偷窃到了什么稀世奇珍,正藏在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一种不可名状的欣喜探出触角,宛如阴暗角落滋生的青苔。
在他冲上前的瞬间,身后的沈扬戈微微抬起下巴。
他像是一只找到靠山的小孔雀,将胸膛挺得高高的,似乎翘着尾巴在得意。
你看你看,有人护着我呢!
只见面具下的眸子得意地眯起,不难猜测,唇角许是也高高翘起。
见雷云霆依旧皱眉,宁闻禛捏准了命脉,放软了语气:“我同剑阁的朋友约好了,一起去其他地方……”
“再说……”他撒了个无伤大雅的慌,“我也想去看看我娘了。”
闻言,雷云霆眉头轻轻拧起,又舒展开来,而沈扬戈则是彻底僵住。
他的眸子微微放大,原本歪斜的身子霎时站直,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你在说什么……
你们早就约好了?
在这个理由加持下,雷云霆等人果然不再劝,他们绕过宁闻禛,看向他的身后,又交代了几句,无非就是要听话,不要惹是生非。
他们说的什么,沈扬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脑中嗡嗡作响。
那个人说——他们早就约好了,甚至要去见长辈,可计划里本就没有他。
怎么可以?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坏!
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那一刻,沈扬戈出离地愤怒,像是活生生被扯掉一圈毛的小狗,他恶狠狠地转着圈,游魂般走出门口,才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按在了墙前。
“你和他约好了!”他几乎要被怒火遮住眼睛。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他……
沈扬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嗫嚅着唇,眸里蓄起泪光,可那些话到嘴边,却是深深无力,满腹委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法说受尽折磨的日日夜夜。
没法说孤苦伶仃的两百年。
伤口捂得久了,早就成了腐肉滋生的温床,皮肉溃烂,紧紧与纱布粘连,轻轻一碰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沈扬戈早就忘了该怎么揭开它——他如何不知道,清污除腐,削皮剜骨,才能祛除病根。
只有在至亲的注视下,在爱和怜悯的目光里,那道天裂般的伤口,才能愈合。
可他只是用尽方式掩饰,华美的外衣垂落,彻底盖住了隐隐发褐的血腥。
哪怕它越来越疼,越来越溃烂,渗出脓血,散发出腐臭气息,他依旧笑着,只道“甚佳”“无事”。
他该活在爱下。
只是一个人太久了,他开始害怕这种东西。
听他们说,成婚是要拜高堂的。
他不止一次对着沉心阁里冰冷冷的牌位,介绍过自己的爱人,他告诉父辈,这是他喜欢的人,要是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务必得好好照顾;也幻想着,如果有一天,闻禛带他去见自己的父母,他一定会打扮得庄重,还要偷偷地告诉他们,自己很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待一辈子。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东西被偷走了。
“你和他约好了!”
怎么可以!
他被怒火遮住了眼睛,几乎要咬碎牙。
“怎么,你同黎照瑾谈了什么?我还真没发现,你们竟是要好到游山玩水的地步了!”
可下一刻,他的手却顿住了。
宁闻禛清亮的眸子注视着他:“我想和你一起。”
这是实话。
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带着魔力,霎时抚平了沈扬戈的怒火。他看着那人眸里的倒影,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里头只有自己,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像是突然间被爱了一下。
很短暂,有点疼。
他有瞬间的恍惚,心脏被轻轻扎了一下——刺痛后是绵延的暖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哪怕殷红血色一点点晕开,可那温暖却让人沉沦。
结冰的血液迟缓化冻,他的手心烧了起来,包裹在那样温柔的目光中,连带心脏都在闷闷跳动。
“废话。”
沈扬戈只撂下一句话,狼狈离开。
*
沈扬戈离开后,并没有善罢甘休。宁闻禛见他找上了黎照瑾,极尽嘲讽,
“你算什么东西?怂恿他离我远点吗?”
黎照瑾眼底闪过诧异,他依旧客气:“许是有误会。”
“误会?”沈扬戈咄咄逼人,一点黑眸若寒星。
他愈发乖张,弯起眉眼恶劣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知不知道,他身上有我的骨,就必须和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注定别想好过……”
沈扬戈步步紧逼,手指一下下戳在那人胸口。
“而你——雪衣剑阁的走狗,收敛点你的眼神,还有下次,我会把它挖出来喂狗!”
一旁的宁闻禛几乎哑然失言。
其实沈扬戈能看得出来,他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他们在用同样的眼神,看同一个人。
也许他自己都没发觉,当时的他究竟有多歇斯底里。
活像是红了眼的小狗,恶狠狠地呲牙,又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一遍遍地挑衅、吠叫,拼了命宣誓主权,宛如一条丧家之犬。
黎照瑾看到了,他眼底闪过嘲弄,可听到了沈扬戈的威胁后,目光又冷厉起来。
“你!”
下一刻,宁闻禛看着自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才进屋,就见着沈扬戈揪着黎照瑾的衣领,下意识就想分开两人。
“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沈扬戈冷嗤一声,他看向那人,“你说啊,你真的没有隐瞒了吗。”
你真的和自己说的那样清白吗!
“沈扬戈,放手!”宁闻禛斥道。
“青蚨石窟是剑阁设下的障眼法。”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沈扬戈终于得逞了,他缓缓松开手,目露轻蔑。
宁闻禛则难以置信地回望,只见黎照瑾喉结滚动几轮,终于自嘲垂眸:“剑阁在湫林前设下迷阵,不过是为了一层保障,让无论是谁取得木石之心,都能像青蚨还钱,昼用夜归。”
黎照瑾说这话的时候,沈扬戈是笑着的,眸子眯起,像是被呼噜毛的猫,软蓬蓬的大尾巴翘着,蒲草一般,左摇右摆好不惬意。
看吧,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
你算什么君子。
宁闻禛只沉默片刻,很快就收敛了情绪。
毕竟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人的欺骗。
可沈扬戈的表现却出人意料——没有想象中的暴怒或得意,他似乎只单纯为了撕开最后的伪装,在目的达成后,没有再咄咄逼人。
相反,在宁闻禛说求医姜南时,他破天荒地补充了一句。
“没有人是找不到的。”
当时的宁闻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以为是叛逆期过了,想通了。
可如今看来,在经历了那么多欺骗与苦难后,沈扬戈不该那么平静,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黎照瑾身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他看了黎照瑾许久,又回过神,将目光投向自己。
此时,宁闻禛才发现他的眼神是那么包容,就好像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怎么说,也做好了准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情愿沈扬戈继续歇斯底里,用最讥讽的语言吐露不满。
他不该那么平静。
这种平静几乎要将他粉碎。
宁闻禛无法理解,心口是绵延的钝痛,像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倏忽吹过一阵风,草叶簌簌凋零,卷上了天,又被一点点地绞碎,化作粉芥。
最后,尘埃落定,沈扬戈倚柱抱胸:“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傻,打雁的叫雁啄了眼,阴沟里翻船……”
他絮絮叨叨着,却没有多生气。
只见曾经的自己笑着回望,假装无奈:“扬戈,你方才不是应了吗……还是你留在这儿等我?”
“哼。”沈扬戈扬起下巴,转身就往外走,高高竖起的马尾甩起弧度,矜傲又臭屁。
“去啊,怎么不去。”他道。
他看着沈扬戈离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神里始终藏着零星笑意。那时他便瞧见了那人发间褪色的红绳,早已陈旧,泛起毛边,只盘算着下次替他编条新的。
其实命运早早有了预兆。
只是他没有发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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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红尘游(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