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完了,沈扬戈不笑了,他累极了,由内至外散发出疲惫的气息。
他眼尾微微下垂,是一个委屈神色。
手中的木圈很简陋,是他用火烤软枝条,一点点缠绕,将尾端楔进花纹,就成了镯形。
沈扬戈细细端详着它,突然缓声道:“闻禛,你看它像不像却邪?”
话罢,他顿了顿。
“忘了,你不认识却邪……那是我师父给我的。”他眼底带着追忆,“它是我第一件本命法器,我很喜欢,可最后还是弄丢了,以后也找不回来了。”
“我认识。”宁闻禛在他身边低喃道,“我当然认识。”
最后被抓时,沈扬戈把它变成了拂雪剑的模样,被剑阁当众销融了。
“福寿安康,百病祛邪。”
“对了……”宁闻禛慌忙从怀中摸出那只木圈,他担心那个所谓的“神木”会对沈扬戈不利,便一直放着,过了多久也不敢丢。
不成想——这是属于沈扬戈此世的“却邪”。
他竟也送给他了。
“闻禛……”沈扬戈深吸一口气,他眼眶微红,却又强撑精神,露出了盈盈笑意,趴在他的床沿前,侧着脑袋,举着小镯子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只乖狗狗。
“宋姨说你心思沉,总是考虑太多,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没必要迁就我的。”说着说着,他的鼻尖发酸,带着鼻音,“你不该骗我的——你说的我都信了。”
信你和我一样,喜欢花,喜欢甜。
信你想要陪我一辈子。
“我知道你不会对我说狠话,有什么事也只会憋在心里,你告诉谁都不会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讨厌我了,又没办法说出口,就告诉它吧。”
木镯粗糙坑洼,触感硌手,像个没人要的小物件。
不太好看。
沈扬戈有些沮丧,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的手艺太差,还是因为那些令人难过的话,只觉胸口堵得慌,闷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散不去。
每个字都如锋利的钉子,迟缓楔入心脏,疼得他无法呼吸。
“只要你毁了它,我就知道你不要我了。”
沈扬戈摩挲着木镯的纹路,他微微停顿,鼻尖酸得想要掉泪:“我会离开的。”
我不会让你不高兴。
"可是扬戈……"宁闻禛坐在他的旁边,举着那只小镯子,“你看,我没有毁了它,没有不要你,你还是走了。”
是你不要我了。
*
等到离开这日,黎照瑾在君子津外使出了画水阵,在危急关头交给了他们一册手札。
沈扬戈神情淡漠,他如同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
因为他知道,青蚨石窟不过是剑阁自己设下的圈套,这种戏码他经历得太多,已经麻木了。
但在看到宁闻禛脸上的焦灼与感激后,他眼底的恨意怎么都遮不住。
闻禛不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曾经的他一模一样,深信不疑地踏入陷阱。
他们还想骗人!
沈扬戈浑身紧绷,他强忍着怒意:“你不会真就相信他们吧,只要认定木石之心在我们身上,指不定会怎么欺骗你。”
耳边却是那人的劝诫。
“扬戈,是你的偏见了,他是在帮我们。”
宁闻禛看着那个自己,无知无觉地笑着。他踩上了沈扬戈最疼的伤口,用脚尖一点点碾着,任由它迸裂开来,咕叽冒着血。
最无意则最伤人。
沈扬戈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急促,宛如要崩断的弦:“带路!”
他刻意挤到宁闻禛身前。
当时的宁闻禛以为他是生气了,不想理会自己,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沈扬戈是在给他探路。
只有他深知那些人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哪怕这里有再多阴影,哪怕再恐惧再害怕,他也始终站在自己前面。
在转过拐角时,石缝间倏忽掠出一道黑影。
还不等宁闻禛反应过来,只见锋利的剑气霎时铺开,黑影化作血雾迸溅。
他骇然回头,却见沈扬戈浑身紧绷,握剑的手骨节泛白,隐隐发抖。
那时的他不懂,直到此刻,才明白——
为什么在青蚨石窟里,沈扬戈会表现得那么反常,他就像是一根快要崩断的弦,一遍遍发出尖锐的啸音。
因为他曾在这里断裂过,那时他痛得喊不出来,如今也没法喊出来,只能反复咀嚼那些刀刃,任由惨烈的回忆将自己开膛破肚。
他一遍遍告诉宁闻禛,不要相信他们,何尝不是在叮嘱当年愚蠢的自己。
不要相信他们,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问宁闻禛,你会不会保护我。
可真正到了深渊的边缘,他依旧以保护者的姿态站了出来。
他不惧再次被穿心。
*
可直到过了最后一关,那些惨痛的经历并没有重演。
等从冰室脱身,走至和煦阳光下时,沈扬戈依旧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捞了一把风,宛如流水般从指缝中淌过。
宁闻禛正笑着回望,他眉梢眼角都是愉悦:“扬戈,你看,还是好人多。”
呵,好人。
沈扬戈没有回答,他转身欲走。不知为何,却在离开前,往身后看了一眼。
还不等他们走多远,就见到了剑阁的队伍。
九头貘兽横列在前,数百名剑阁弟子持剑待命——那群人早有准备。
果然如此。
在看到黎照瑾浑身是血被押出时,沈扬戈眸里闪过了然的神色。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见青蚨石窟没用上,倒是换成了苦肉计。
吕太牢叫嚣着要木石之心换命。
沈扬戈突然开口道:“如果没有木石之心,我会死。”他望向身旁人,话语带着令人心惊的威胁:“你想我死吗。”
这话乍听上去是闹脾气,但宁闻禛却看着他的手紧攥成拳,指缝间隐隐淌出鲜血。
他在害怕。
威胁也好,狠话也罢——他在害怕。
他怕被抛弃,于是便将自己命同那人摆在一道,迫使宁闻禛无从选择。他告诉那人,你要木石之心,就是要我的命,这样的话,你还会选黎照瑾吗。
因为他害怕会从宁闻禛口里听到,你把木石之心交出来吧,换黎照瑾的命。
他会崩溃的。
会难过到死掉。
在经历了一路无虞的青蚨石窟后,沈扬戈深谙黎照瑾的形象已经无比高尚,相较起来,自己就是勾心斗角、小肚鸡肠的白眼狼。
于是,他不敢去赌,那人会选择谁。
如果不是他呢。
如果是黎照瑾呢。
而在读懂他潜台词的瞬间,宁闻禛如遭雷击,他瞳孔里满是震惊,讷讷不能言语。
霎时,巨大的悲哀宛如滔天洪水袭来,势不可挡,几乎要将他溺死。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沈扬戈会如此不自信。
怎么会这样呢。
他怎么可能害怕这个?
宁闻禛想不明白,可好像又懂了——
归根到底,他从没坚定地告诉过沈扬戈,我会永远永远选择你,没有人配和你相提并论。
他把爱藏在沉默之中,没有说出口,就做不得数。
于是,那人甚至会害怕和黎照瑾比较,他会担心自己被放弃,就像抛弃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小狗。
当时的宁闻禛并没有看出他的异样,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抽出了辞灵。
灵力流转间,只见匕首凝成暗色长剑,其上萦绕着阴冷鬼气。
沈扬戈注视片刻,又默默收回目光。
那个瞬间,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怎么都挥之不去——你用它伤我,用它救他。
宁闻禛轻声道:“扬戈,我不会害你,但也必须救他。”
好,知道了。
沈扬戈垂下眸,扶上了拂雪剑柄,他安慰自己。
看,是平局。
这是好事,至少他还没被放弃。
他看着面前贪婪如鬣狗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像是地上嵌着的无数龋齿。怪物们正等待着他掉进去,嚼碎骨血,磨成碎渣,一如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
可他再也不怕了。
沈扬戈缓缓拔出了拂雪剑,只挥出一道剑意,持剑的手格外平稳,但面具下的眼眶却隐隐泛红。
他想,我不怕了。
哪怕你不保护我,也不怕了。
*
战局焦灼时,天际涌来大片的魔气。不知为何,幽都众人突破了转经轮的桎梏,闯出了长阳漠。
现在看来,哪里还不明白。
不过是沈扬戈算准了时机,他已经能完全控制转经轮,自然能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开合。
他依旧无法战胜心魔。
青蚨石窟,那段太过惨痛的过往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怕自己会护不住宁闻禛,所以就特意在这几日,开启了幽都。因为他知道,家里人一定会第一时间找过来,如果有异动,他们肯定能护住宁闻禛。
不成想,危机不来自青蚨石窟,而是在外面。并且看起来,这场阴谋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他们把黎照瑾一起带回来了。
这是个隐患。
沈扬戈目光沉沉,冷眼看着那人被搀到旁院,转身跟着雷云霆进了主厅。
那时,宁闻禛还记得自己被宋姨拉住,她说了很多沈扬戈的异样,大意就是他变了很多,要自己多加小心。
宁闻禛发现,原来那时候没有人懂他,只觉得这个孩子变得野蛮无礼。
好像变坏是很轻易的事。他们只盯着那个结果,全然忽视了原因——
可他是沈扬戈啊,他从来都不是坏人。
雷云霆也是,众人听说了沈扬戈杀人夺宝的事,怒不可遏。
沈家一家高风亮节,偏偏好竹出歹笋,出了个那么离经叛道的玩意儿!
“你闹够没!”雷云霆怒斥。
“没有。”
他没料到沈扬戈还敢顶嘴:“你看看自己在做什么!杀人夺宝,栽赃嫁祸,我们教你的都到狗肚子里了?你祖父、父亲都没有你那么不堪!”
“所以他们都死了。”
宁闻禛眼睁睁看着雷云霆高举手掌。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满室鸦雀无声。
“扬戈!”他慌忙跪地扶他,手却一遍遍穿透他的身躯。
沈扬戈被甩倒在地,他撑着头,墨发散落,嘴角渗出淡淡血痕。
“我永远都活不成沈承安的样子。”他抬眸,眼底是刻骨的恨意。
他恨极了,恨透了。
他恨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恨自己得到的所有东西——所有的在意、所有爱都是因为他的父亲。
只是因为他姓沈,叫做沈扬戈。
他的眼泪在眶中打转,马上就要落下,只得仓促捡起面具,把所有失态遮住,扭头就往外冲,恰好撞上了匆匆赶来的自己。
“扬戈……”
那时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诡异,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沈扬戈离开后,径直去了鹿鸣坳,那里离得近,御剑不过半个时辰。他坐在峰顶看夕阳,只见天边一片火烧的模样,像是燃起了一场终年不灭的火。
这场火焰一路从天际烧入他的眼底,落日嵌在其中,小小的光点跃动着,像是一颗在烈焰中煎熬的心脏。
他无意识用刻刀在地上画了个阵法。
直到云彩变得不寻常,加快涌动,成了翻涌沸腾的水,随后一缕七彩霞光脱离,如飘带般徐徐袅袅地游来时,沈扬戈才察觉到了不寻常。
他飞快低头,只见身旁正是收集琉璃熔的阵法。
在邳川的日子里,他几乎养成了肌肉记忆,如今坐在峰顶看天,就不自觉地刻阵。
不过,琉璃熔不是早上才有的吗?
沈扬戈慌了手脚,他连忙抹去阵纹,暗自咬牙。
一定是师父又骗他了!
琉璃熔在清晨傍晚火灵最盛之时都有,但同时也是修炼火术的最好时机,他师父怕耽误他修习,就诓他说只有朝阳初升时分才能收集。
黄昏就滚去修炼。
那缕霞光已经过来了,像是小鱼一般,好奇地绕着他转圈。
法阵被抹,琉璃熔就要消散。见状,沈扬戈心一紧,他单手捏诀凝聚,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摸出小瓶,又小心翼翼地引它进入。
像是从云霞裙边撕扯下一角。
直到封好瓶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捏着小瓶久久无言。
宁闻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直坐在沈扬戈身边,撑头看他,看着小狗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急叨叨地咬尾巴,目光温柔。
他想,也许是记起了在邳川修习的时光,想起了姜南——
可下一秒,他的笑意在脸上凝固。
只见沈扬戈忐忑半天,小声问:“是你吗?”
他将它捂在掌心,弯起眉眼:“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
属于秧歌的替身文学,他的乌托邦。
他说很想很想的时候,小宁超级无敌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5章 红尘游(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