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盛逢同阿鱼絮絮叨叨说完话,就到了告别的时间。
木质化已经蔓延上了他的锁骨,缓慢结冰般爬上咽喉。盛逢的眼神亮亮的,发声艰涩:“沈扬戈,我总觉得你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没有。”沈扬戈拔出了拂雪剑。
他的剑同眸子一样冷。
阿鱼双眸含泪,他跪坐在盛逢身前,紧紧抱住树干:“树神大人,你会自由吗。”
盛逢被他逗笑了,他艰难垂眸,看着哭包红肿的眼,语气温柔:“会啊。”
“我会变成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树,变成风,变成雨,以后你听到风吹过树叶,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一股精纯的荧绿光芒从眉心剥离,缓缓萦绕在阿鱼身边。少年茫然伸出手,只见一团绿芒落在掌心,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虚影。
“这是……”阿鱼不解。
“是一点力量,送你的礼物。”
盛逢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呓语着:“好困,我要先睡了……”
“树神大人!”阿鱼扑在他的身上,大滴大滴眼泪滚落,他嚎啕大哭,“你还没、还没吃完我烤的……烤的地豆……”
“我可以完成你的心愿。”沈扬戈看着他,“你想他回来见你吗。”
“他不用回来,你替我给他就好了。”盛逢脸上是解脱的笑,“我快要枯萎了,会很丑。”
沈扬戈抬头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的树冠,他的眼神渺远,似乎隔着时空注视着什么。宁闻禛知道,那里本该长满了白色花朵,他们簇拥着摇曳着,像是无数升起的白幡。
“还行吧。”沈扬戈道,“不会太难看。”
话音落下,盛逢的眸子彻底化作灰扑扑的木,他嵌在树棺之中,像是一尊木雕像。
沈扬戈抬手,剑尖没入木质化的胸膛,轻轻一挑,里面就空了。
一颗翠绿的木石之心,就这样落到了青年的掌心,上面还带着蓬勃盎然的生机。而失去了心脏的那人,安静地睡在树棺中,枝条挣扎蔓延,将他一点点埋葬在身躯之内。
沈扬戈捧着它,站在空荡荡的石室中,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但宁闻禛似乎能透过白面具看到他眼底的落寞。
他就站在那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只捧着温热的木石之心。
沈扬戈在原地待了许久,才动作起来,他削下一小片碎片,将剩下的木石之心递给阿鱼:“这个给你。”
他展示着手里的碎片:“我只需要这一点,还有你手里的那个。”
他指的是阿鱼手心绿光。
阿鱼将手中光团递给沈扬戈,双手捧过那颗温热的木石之心。湿润的眸子倒映着莹莹绿光,像是一团小小的烛火。
他抬头看着沈扬戈:“仙人哥哥,现在我可以救他了吗。”
“你不怕死吗?”
阿鱼摇摇头,他睫上还挂着泪珠,语气轻快:“不怕,以后就是我变成树了,变成风,变成雨,等到风吹过树叶,沙沙响的那个——就是我啦!”
沈扬戈没有吭声,他手一攥,绿光便在指缝间湮灭,紧接着双指竖起,凭空画阵。
只见巨木迅速枯萎衰败,所有生机被抽离,阿鱼在阵法的作用中,双脚离地,他在一片绿意环绕中阖目安睡。
那颗心脏,噗通、噗通……跳动愈发迟缓,最后几乎微不可闻,直至彻底停止。
突然,一阵风吹过,拂过阿鱼的鬓发,吹过他的眼睫。
噗通——
从单薄的胸腔传来细微的动静。
噗通——
是心脏再次跳动的声音,强健有力,宛如新生。
阿鱼睁开了翠绿的眸子,盛逢在这具躯壳里苏醒。
随着绿意彻底没入躯体,他缓缓落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缩水的手。
“沈扬戈!”盛逢浑身都在发抖,“你做了什么!”
杀了阿鱼,让他夺舍重生?
这是疯了吗!
“你把阿鱼弄哪儿了!”盛逢怒斥道,若是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他非得手撕了他!
沈扬戈无动于衷:“他在你心里。”
盛逢一怔,他低头摸着自己的胸口,里面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稳定。
在他的……心里。
只见沈扬戈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瓶,小巧精致,只有两指粗细。
“我本来想要收拢你的魂魄,可是阿鱼愿意把心给你,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没时间顾你,剩下的你就自己来了。”
盛逢盯着那只小瓶,目光沉沉,许久才从鼻腔冷哼一声,语气缓和下来:“你倒是有备而来。”
沈扬戈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
“你去收集琉璃熔,就能重新铸造一个躯壳,把魂魄灌入其中,辅以木石之力,就能把自己分离出来。至于怎么做,自己慢慢学了。”
他敲打盛逢:“不要老当个寄生虫。”
“谁告诉你的?”盛逢皱眉。
“鹤镜生。”
“……”
呔,骗子!还说不是他派你来的!
沈扬戈没理缩小版的盛逢了,他离去之前,从古树上折了一根枝条。
盛逢“嘶”了一声,怒目而视。
沈扬戈晃晃枝条:“算你的谢礼了。”
“你!”
无耻小人!
*
等到沈扬戈回到君子津的时候,已近深夜。
炭火在炉中苟延残喘,合眼打着瞌睡。整个厅堂被烘得暖融融,可那些阴气却顺着地面,宛如潮水般蔓延上来。
灰黑的气息从椅脚缠绕而上,像是攀附的爬山虎,它们钻入宁闻禛的鹤氅,丝丝缕缕沁入骨髓。
宁闻禛的眉头微微拧起,他被梦魇缠身,睡得不安稳,却也挣脱不了。
沈扬戈走近了,他触上那人的脸庞,指尖冰凉一片,随即用手绕过他的后颈,摸上了换骨的地方。
融合得还不够,就会让那些东西有机可乘。
宁闻禛看着他将面具取下,挂在腰间,又俯身搂住自己,另一只手从膝下抄起,打横抱起。
霎时,圈椅便空了,只留一点余热。
阴气察觉到猎物的离去,纷纷垂涎着跟上,只听哐啷一声,它们差点被夹扁鼻头,纷纷被拒之门外。
那扇门上泛起符文,像是堤坝一般,沉默阻隔着潮水的冲袭。
沈扬戈将人抱回了房间,脱去外袍鞋袜,裹牢披风被褥,一层又一层,像是塞满了馅就要撑破皮的包子。
他从背后拥住了他,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上,又从袖里摸出了一个小木圈。
宁闻禛知道,那是他用盛逢枯枝圈成的。
沈扬戈似乎很喜欢这个作品,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木门符文黯淡,再也抵挡不住阴气的侵袭,屋内涌起了不知来路的冷风,他才微微抬眸。
扫视着萦绕而来,虎视眈眈的怨气,他勾起唇角:“还想来呢。”
“没机会了。”
话罢,一点绿光从他掌心升起,它们先是绕着木镯转了几圈,开了灵智般,又欢欢喜喜地没入宁闻禛眉心。
“这是……”宁闻禛不解其意,可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只见在绿光没入后,他的呼吸变得绵长,眉头也舒展开来,气息平稳不少。
一股蓬勃的生机晕开,像是春涧化冰,草木复苏,精纯的气息弥漫着,将满室挤得满满当当,所到之处,阴厉之气纷纷避之不及,狼狈溃散。
“闻禛。”沈扬戈将他搂得更紧,满是得意,“你看到他了吗?盛逢,我的朋友——”
他微微停顿片刻,垂眸看着怀里的人,语气轻快:“也许你们没有机会见面了,我带你见见他。”
我想把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你,想让你参与我的一切,哪怕只是在梦里。
*
宁闻禛在梦里见到了那棵树,由生至死,化作飞灰。
第二日,他就听到了湫林之主死去的消息。一夜之间,草木尽凋,走兽入穴,所有东桑木开遍白花,那是送葬的含义。
一种不安感充斥心头,宁闻禛找到了沈扬戈。
不料,那人爽快承认了。
“我去杀人了。”沈扬戈吐字清晰,他走向剑架,路过宁闻禛时,微微凑前,语气亲昵又狠毒,“闻禛,我把五蕴骨给了你,所以你要把木石之心给我——他是我杀的,也是因为你死的。”
“可你是如何知道木石之心的?”
宁闻禛敏锐察觉到了异样。
不应该,他是看着沈扬戈长大的,幽都没有人听过湫林的隐秘,更没有人说过木石之心,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
沈扬戈有瞬间的迟滞,他闷笑一声,语焉不详:“只要想活下去,自然会找到办法。”
你看,他自己都解释不了。
你看……
此时的宁闻禛才发觉自己有多滑稽——他曾与真相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明明只差一点。
明明只要再追问下去,他就会露出更多端倪。
沈扬戈从来都不会撒谎。
可他只说:“你这样,沈城主该有多失望。”
“失望?他们早该失望了。”沈扬戈无所谓,他步步紧逼,“现在木石之心在我手里,如果他们知道了,杀的可就是我了。或许,你也想让我死?”
宁闻禛定定看了他片刻,终究还是妥协了。
“明日我们随剑阁出去。”
他不愿追究,只想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管不问,带着沈扬戈远离是非。
他不知道当时的回答是不是沈扬戈想要听的,可直到看清面具底下的眼睛微微弯起的那刻,他就明白了——自己误打误撞蒙对了
沈扬戈只想替从前的自己问一句:你愿意带我走吗。
闻禛,如果他们要杀我,你会保护我吗。
当然会。
他得到了答案。
*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宁闻禛一直想着木石之心,完全没有留意香炉里袅袅徐徐升起的烟,那里掺杂了少许枯枝粉末,恰好与他体内的木石之力呼应,有定魂安神的作用。
于是,他的神思混沌,在半梦半醒之际,坠入了缥缈幻境。
吱呀——
门被推开,沈扬戈走了进来。
他屈膝坐下,靠着床榻,单手撑住下巴,又偷偷摸摸握住了宁闻禛的手。
先是摊开,相叠一起比大小,然后一根根地嵌进去,十指紧扣。
沈扬戈眼里的满足快要溢出,眸子闪闪发亮,就像是得了心爱玩具的小狗,翘着尾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宁闻禛的睡姿向来端正,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可沈扬戈就偏不喜欢他这样,幼时他刚回家,整夜整夜睡不着,就抱着小被子噔噔噔跑到那人房间,可怜巴巴地说要打地铺。
怎么可能呢。
于是,那人总会叹口气,掀开自己的被子,无奈地看着他。
沈扬戈便能得偿所愿,不仅霸占了大部分床铺,更会像八爪鱼一样趴在他怀里睡得香甜。
现在却不行了,他越长大,胆子却越小。如今只敢坐在床旁,鬼鬼祟祟地牵住那人的手。
沈扬戈被自己逗笑了,弯起的眼里波光粼粼,像是藏了千言万语,却始终沉默无言。
宁闻禛听他斟酌片刻,开口了。
“你来了。”
他一愣,那是他梦里听到的声音。
沈扬戈还在继续,他垂着眸,似乎在与看不见的人对话:“你该恨他。”
停顿片刻,他轻轻攥紧了木镯,声音很轻,宛如呢喃:“你会回来找我的,如果需要摆脱他,你就点燃枯枝。”
目睹一切的宁闻禛哑然失语。
原来从始至终,和他对话的那个人,就是沈扬戈。
他说——
你该恨我的。
像我爱你那样恨我。
指路第10、11章。
原来的小宁视角,很多内容简略了,欢迎回顾~
秧歌(偷偷抹眼泪):你会讨厌我的,你要讨厌我。
小宁(顺着呼噜毛):哪能呐,超级喜欢你!
秧歌真胆小,小宁说亲就亲,他偷偷摸摸就只敢牵个爪。【恨铁不成钢.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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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红尘游(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