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扬戈回来的时候,洞窟的空位早被后来人填上了,但气氛着实诡谲,像是闷烂的粥,在砂锅里咕噜翻涌。
他不疑有他,径直走回自己的位置。
宁闻禛见到他,眼睛霎时一亮,灿若辰星,迎了上去:“回来了。”
他捧着小雀,讨好道:“它累了。”
天知道沈扬戈百忙之中抽空同它共感,就见那人勾唇笑着,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通明雀的脊背。
酥麻痒意如蚁噬,连带着他整个后背都烧起来。
沈扬戈狼狈地断了五感链接,甚至停止了灵气供应。
于是,小雀便成了了无生气的物件。
沈扬戈看着了无动静的通明雀,耳根有些红,冷哼一声:“累了就收起来。”
“可是,你不是要盯着我吗。”宁闻禛慢吞吞道。
“不用它,我亲自盯着你!”
闻言,宁闻禛眼底闪过不明显的笑意,他应了一声,乖顺地跟在那人身后,像是只听话又粘人的猫。
周遭的人纷纷垂下眼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夭寿啦!大魔头还演起柔弱了!
原来那位煞星动起手来干净利索,但好歹能光明磊落,也不轻易伤人性命。
现在这位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眨眼间就能拧断人脖子,简直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现在又裹着羔羊皮,装起了怯弱。
究竟是谁看着谁啊!
众人满腹的吐槽,却在当事人盈盈笑意中,感受到了脊背发凉的威胁,生生咽了回去。
*
次日,湫林秘境开了。
跟随沈扬戈许久的宁闻禛知道,一切都要走上正轨了。
黎照瑾如同记忆中的一样,前来邀约同行,自己顾及沈扬戈的不喜,正想出言婉拒,却被截住。
“好啊。”沈扬戈道。
他注视着面前的“故人”,意有所指:“我倒想看看,雪衣剑阁的实力。”
知晓一切的宁闻禛自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也看清了沈扬戈眼底的恨意。
那是藏得极深的刀刃,冷不丁地戳破遮掩,露出锋芒。
“自然。”黎照瑾客气见礼。
暗涌在两人的交锋中涌动,成了不见硝烟的厮杀。
他知道,雪衣剑阁还有阴谋,针对沈扬戈的,针对他的。
这才是沈扬戈同意的真相——与其避而不见,不如遵从过往,先发制人,见招拆招。
他陪着沈扬戈再次踏入了噩梦。
青蚨石窟中,一众修士跟在雪衣剑阁身后,这本就是他们设下的困阵,如今玩得一手贼喊捉贼。于是,在路遇化骨迦陵、风生兽时,沈扬戈神情淡淡,他冷眼旁观着他们演戏。
黎照瑾也一直暗中观察着他,好几次假意皱眉,话里试探:“不知沈公子可赶得上。”
“沈公子受伤了吗。”
当时的宁闻禛只当他是关心,对此,沈扬戈面具下的眸子冷冽,他抱胸冷嗤道:“管好你自己。”
黎照瑾了然笑笑,他眸子划过暗芒,转身时比了一个手势。
此时的宁闻禛终于瞧见了。
他见传令弟子对视一眼,默契将路线调整,将所有人引入了风生兽的巢穴。
风生兽,不惧凡火,毛亦不焦。危难之际,黎照瑾沉稳指挥,剑阁弟子列阵召出了东方七宿的亢龙真火。
可克制风生兽的火龙在清理邪祟后,竟是恰好“失控”,直扑沈扬戈面门。
环环相扣的阴谋。
宁闻禛看着自己脸上的惊惶,他不管不顾掷出辞灵,都无法阻隔火龙的攻击。
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的绝望。
只见沈扬戈不退不避,他轻轻蹬地,腾身而起,十指翻飞成诀,凌厉杀意瞬息而至,只一招“欲仙去”就击溃了火龙。
欲仙去,百花门不世传的绝学,也是沈扬戈在幽都的两百年间学过的招数。他刻意选用它,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背后势力不凡。
果不其然,见多识广的剑阁执令自然认出了秘法。
黎照瑾瞳孔微缩,又掩去惊诧,换上紧张模样。他快步上前,关切询问:“沈公子,如何了?”
假。
太假了。
宁闻禛只想一拳砸在那张虚伪的脸上,他终于懂得沈扬戈的感受了——看着黄鼠狼成日嘘寒问暖,眼里却满是算计,还妄图让别人感恩戴德。
他胃里一阵翻滚,恶心感直冲胸腔,隐隐想吐。
可恶心过去,更深层次的悲哀又涌上心头,这场战争始终在沈扬戈面前展开,他独自挡下了明枪暗箭,逼退了所有试探。
没人能知道他当时的感受。捏着鼻子与仇人虚与委蛇,却要被亲近的人一遍遍指责,说没有礼数、忘恩负义。
礼数?给他们留个全尸就是最大的礼数了。
沈扬戈冷冷看着他们猫哭耗子,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
进入湫林秘境,与记忆的一样,他们随剑阁住进了君子津。
沈扬戈在院前看了许久,似有恍惚,可隔着厚重的面具,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宁闻禛都没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扬戈,怎么不进去?”宁闻禛见自己问道。
沈扬戈的视线落在院前的花树上,枝繁叶茂,宛如绿色的冠盖,其中点缀着艳丽的花朵,像是凤冠上嵌满了宝珠,五光十色,好不绚烂。
“好看吗?”他问。
宁闻禛循声望去,突然笑了起来。
他知道沈扬戈向来喜欢花,那些娇弱又艳丽的小东西,便顺着他的意思回答:“好看。”
“我很喜欢。”
闻言,沈扬戈面具下的眼睛弯了起来,那是宁闻禛头一次如此明显地看出了他的笑意。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沈扬戈不是在问这株。
他想问的是——
如果我在家里给你栽一棵沙棠,你会喜欢吗。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棵树会不会被看到,也就不重要了。
宁闻禛想起了七年后,那棵在自己院门前盛开的沙棠,一时讷讷无言。
心口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短暂的酸涨后,像是伤口里嵌了牛毛般的刺,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绵延的钝痛。
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撒谎了——
他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他只是喜欢一切沈扬戈喜欢的东西。
他只喜欢他。
*
当晚,由于在青蚨石窟动用太多力量,五蕴骨不稳,宁闻禛阴气入体,他整个人恹恹的,宛如霜打蔫的凌霄花。
沈扬戈最先发现异样,他试了试额温,就要来了银碳,想要放入那人房间,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放在主厅吧。”宁闻禛攥住他的衣袖,目光像月光般,温柔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裹了一层纱,“我想和你一起。”
想和你一起。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咒语,蛊惑了沈扬戈,等他反应过来时,炭火已经燃上了。
他回过神,熄灭了掌心火,一言不发地转身拖来了圈椅,宁闻禛裹着鹤氅缩在椅子里,又被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温顺的眸子,像是家养的猫。
炭火从傍晚烧到深夜,宁闻禛的两颊泛起酡红,在暖意中昏昏欲睡,而沈扬戈一直守在他身旁,一边照看着炉中红碳,又驱开滚滚而来的阴气。
突然,一种被窥视的气息传来,沈扬戈察觉到了,他往外看了一眼。
曾经的宁闻禛思绪混沌,可如今的他也感觉到了。他顺着沈扬戈的目光望去,只见院子一片空荡,亭台屋檐的轮廓在夜里被抹去,只留下了大片的黑。
是从主院传来的动静。
沈扬戈知道,那里来了不速之客,且对他们很感兴趣。
他收回目光,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喜欢辞灵吗。”
“啊?”
宁闻禛醒盹了,他以为自己用辞灵伤他,今日又召出“凶器”,惹得沈扬戈不喜了,只讷讷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用了。”
可沈扬戈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起了曾经封司幸说的话——
拂雪剑那么有名,你也不知道藏着点,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身份。
辞灵名列十大神兵榜,定然比拂雪还要好认,到时候免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沈扬戈又想,他若是喜欢,我就给他除去一切障碍。
总归和当年是不同了。
他能护得住他,护住所有人。
他将最后一块炭投入火中,听得噗呲一声,溅起火星,起身拍了身上的灰,提剑出了门。
他提前去了湫林秘境,远远就见密林里透着光。
进去一看,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坐在火堆前,麻袋上排着几颗圆溜溜的地豆,三个生的,两个焦的,烤成了黑炭。
见到来人,少年有些局促,他尴尬地半站不站,只向盛逢投去求救的目光。
“没事,你继续烤。”
盛逢安抚道,他又看向沈扬戈,似乎早有预料。
“你来得早了。”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沈扬戈道,“否则湫林没必要那么早开。”
预计提前了几日。
盛逢无奈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谁让我活了那么久呢,是时候解脱了。”他话锋一转,“对了,你说过的答应我一个要求,还作数吧。”
“自然。”
“那好。”盛逢看了眼一旁眼巴巴瞅着的阿鱼,叹了口气,“大人说话,小孩子先出去。”
阿鱼犹豫着起身,他将地豆架在火堆上,乖巧离开了。
等到脚步消失在通道尽头,沈扬戈继续道:“你说吧。”
盛逢注视着他:“我有个要求,把我的心分成三份,纪安珣一份,你一份,还有一份,我要你去救云州。”
闻言,沈扬戈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宁闻禛却愣住了。
他想起了曾经沈扬戈的话,他说,盛逢一定是想救云州的。所以他在鹿鸣坳捏碎了木石之心,用众人趋之若鹜的至宝,解开了云州大疫。
如今选择权被交到了盛逢手里,他果然同想象中的那样,选择了云州。
“你知道云州的疫了。”沈扬戈道。
盛逢撇撇嘴,冷嘲热讽:“不然呢,你把那个小东西送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吗?”
沈扬戈不置可否。
“还有……”盛逢沉默片刻,问道,“是他吗?”
“我看了,阿鱼身上有一种毒,会慢慢腐蚀人的内脏,最后化成血水,是极其阴狠的毒。”
“我已经杀了。”沈扬戈答道。
饶昱,那个罪魁祸首。
盛逢一愣,他垂下眸,喃喃道:“啊、好……杀得对……”
“他会恨我吗。”他又问。
沈扬戈知道他这次说的是纪安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他,你的心一文不值,被那人弃如敝履?还是告诉他,在听闻他的死讯后,那人服了毒,随他一起去了。
他避开了盛逢的视线,缓声道:“你心里有答案,不是吗。”
盛逢瞳孔微震,许久才舒了一口气:“是啊,我早就知道了的,还纠结这个做什么。”
“可我还是想把一小块心分给他。”他目光坚定,“救云州用一片就够了,你的报酬再留一半,剩下的都给他。”话罢,他突然笑了,“听起来不像是我该做的事,在苍生大义前,还要考虑儿女私情,可我就是……”
就是想……
“人都是有私心的。”沈扬戈打断道,“无所谓大义还是私情,这都是你的选择,没必要把自己架在神坛上,不是剥夺了七情六欲才能算爱世人。”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盛逢挑眉,“真不告诉下名字?好歹相逢一场,也算是有缘。”
虽然是要命的孽缘。
沈扬戈定定注视着他,许久才开口。
“沈扬戈。”
盛逢道:“盛逢。”
这是他们此世第一次交换姓名,重新成为陌生的挚友。
话音落下,又沉默片刻,沈扬戈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
他微微停顿,道:“去把他喊进来,你和他道个别吧。”
盛逢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阿鱼就蹲在洞外,湫林的夜不是黑的,尽管无数树木高耸入云,但银白的月光就这样逶迤洒落,在地上铺了一层白霜。
整片天空都是绛蓝的,像是琉璃般的巨幕,被戳漏了,透出几点星光。
他用一根枯枝画着,沈扬戈走近,一看,有个帽,有个框,田字下四点。
是“魚”。
“进去吧。”沈扬戈等他写完最后一点。
阿鱼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他又低下头,小声低喃道:“是树神大人教我写的……这是我的名字。”
“写得很好。”
尽管笔画都是错的,他完全是照葫芦画瓢,凭借记忆“描”出的字,可沈扬戈还是耐心夸赞着。
阿鱼依旧没有动,他用小棍一下下杵在那个点上:“我听到你们说的了,不是这次,刚开始来的时候就听到了。”
“仙人哥哥,你说的是用我的命可以换云州没事,可是为什么要树神大人的心呢。”他顿了顿,涩声道,“如果取了心,他会死吗。”
沈扬戈看着他清亮的眼瞳,也蹲下了。
“没有人挖了心是不死的。”
“……”
噼啪——阿鱼手中的小棍断成两截,沉默许久,他小声问道。
“他的心可以救云州吗?”
“自然。”
“那……”他的手按上胸膛,“我的心可以救他吗?”
沈扬戈愣住了。
阿鱼的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眼神如此坚定,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仙人哥哥,没有心会死的话,可以用我的心救他吗。”
秧歌眼里有活的!
他没有忘记阿鱼,他谁都没有忘记,那么努力重来一次,就是为了打出HE结局!
——老板,你瓜熟不?
——包甜(HE)的!【拍胸脯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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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红尘游(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