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荔见到老汉,心里早已把老汉痛打了无数遍顿,开了家坑人的黑店不说,还能明目张胆的做生意,真是挨千刀的世道。想归想,面上还是春风和煦,做戏自然要做的逼真。
“大哥,我们兄妹来白水寻个亲戚,您对这里熟,能不能劳烦指个路,我们这身子骨,也经不住一家家去找。”说完还假装咳了几声。见老汉没接话,顾留芳接着说道:“我们寻个人叫杜从,您知道他住在哪边么?”
她知道老汉心里警惕,平白来了几个外乡人开口就找人,于是作势用衣袖擦擦眼睛抹抹泪, “我们几个老家伙从山阳来,年纪大了身子也越来越不好,家里就这么一个外甥,连着血脉啊,真的不放心。托人送来信,也没回音,我们怕哪天叫黄土一埋连个亲人都见不上,这才赶了几天路来看一眼。”
老汉虽不知信了几分,但明显脸上绷紧的神情舒展了许多,他请他们坐下来,沉默了许久才说话:“你们说的是东口杜家的小子吧,早没了,去了都两年了。”
顾留芳一听,就开始呼天抢地的哭起来,哭了许久,白荔才忍住笑陪着他往下演,“大哥,您这话当真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来,竟不知出了这样的事,这傻孩子到底怎么了,早先还说要娶媳妇好好过日子的,如今竟比我这个老太婆先去了。”
老汉叹了口气:“是个傻孩子,小从确实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叫阿萝,生的那是一个好看。偏生她爹是个败家子,输光了家当不说,逼着阿萝的娘跳河寻了短见,阿萝也被卖给别人。小从是我们镇子里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他气不过,就去寻阿萝。人没寻到,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没几日就去了。”
“为人父母心,阿萝的爹是心狠,可是你这么心狠诓骗别人你的儿子知道么?”老汉吃了一惊,回过神元安已经用胳膊反扣住他的脖子。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抖抖索索。
“还记得前几日,送走的三个年轻人么?”白荔直起佝偻的腰身,恢复声音。
“是你们”,老汉面露惊色,继而面色灰暗下来,“饶命啊各位,我也是迫不得已。我真的是没办法,刘爷说,只要我给弄人过去,就让我儿子回来,我就一个儿子,不能不救啊。”
原来老汉有个独子,不争气,虽然游手好闲但品性不坏,本也能平安度日,怎料有一日镇上来了个年轻人,这才出了事。年轻人自称是从西域来的买卖人,假装一见如故相逢恨晚,赠了不少稀罕玩意儿给他,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便伙同别人设局诓骗,诱他输了一大笔银钱,他儿子不想连累双亲,不得已签了卖身契,去了矿场。
“要是能把孩子换回来,老汉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抵,又何苦来干这黑心的勾当。我那儿子去了有四百零三天了,我一天天熬着数着过来,一点音讯都没有。几位好汉,若是看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求你们,求你们带个话,就说阿爹还等他回来。我儿子叫吴三,脸上有一道疤,好认的很。”老汉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三人从客栈出来,白荔问元安,为什么愿意答应阿萝姑娘的请求,却不帮老爹找儿子。他没有说话,反倒是顾留芳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如若有人叫你给找不见的人带话,你应还是不应。
白荔才恍然大悟,应还是不应,这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情有可原,都是情非得已罢了。
阿萝那里自然也是要有交代。他们把如意锁还给她,又把杜从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原以为她会悲痛不已,最不济也会嚎啕大哭。可是她的表情从开始到最后说到杜从已死时都是极其平静的,平静的看不出一点波澜。
“阿萝?”白荔见她的表情有些怕的紧。
“我没事。”她勉强挤出半星笑意,“就是可惜,此生此世都不能再见他一面了,也不知道下辈子他还能认不认得出我。”
她抹干眼泪,说道:“你们帮我了了心愿,阿萝自然不会食言。十方楼背后的主人是谁,我不知道,我也是签了生死契卖过来的。来十方楼的客人有两种,一种是贵客,来这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身份自然是保密的;还有一种,就是寻常人被诓到这里来。你们从矿上来应该知道,但凡进了矿那些人都会想办法让你签下死契,死契一签,生死就不由你了,东西南北楼,酒色财赌场,总能叫你签了死契。你们一开始说找阿大,我就更确定你们并不是他们一伙。阿大是掮客,也叫蛇头,管着上面的人,从不往下面来。十方楼,十座楼,左右不过是害人的销金窝罢了,阿萝身份卑贱,知道的仅此而已了。”
“阿萝,”白荔有些迟疑不决,声音很轻但字字掷地有声,“倘若我有办法让你同杜从再见一面,你想不想见?”
阿萝的脸上瞬间流出惊诧,再至惊喜。她甚至手足无措,慌乱的不行,“若是得见,此生再无憾事。”
人死了怎么还能见,是能死而复生?还是她有复活人的本事?元安是完全不信她能有通灵的本事,他看顾留芳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虽然早先听过南疆有秘术,可招亡灵魂魄,可那也不过是传言。
“你们听过生犀燃香么?”大家皆为一怔。
《山海经》中曾写,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 ,人能与鬼通。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让死者复生,我没有那样的本领,与亡者相通,我也不会南疆的秘术。不过我自有我的办法,可借犀角燃香,圆你所想。”
白荔微微一笑,略过元安和顾留芳二人惊诧的眼神,取过桌上一只镶着翡翠碧的猫耳石小巧犀盏和一叶清水琵琶。“阿萝姑娘,我要开始了啊。”
琵琶斜靠,双手环起琴身的白荔似乎跟往日完全不同。元安眼里樊楼里的她,顾留芳眼里在地牢遇见的她,都好像只是她的侧影,当她正正经经转过脸时,你看见的,却是又不一样的光彩,或者说光彩夺目更为准确。
“传说有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周廻三万里,高二千六百里,洞天六宫,周一万里,高二千六百里,是为六天鬼神之宫,是为酆都。子夜生死交替,酆都灯火不灭,往者生魂一缕,得与君相见。”白荔话落,琵琶声一弦一弦迭起,犀角燃起缭绕的烟雾,和琴音缠错,钩织出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室内方寸之地。随着琴音起落,慢慢的,元安看到大片的烟气散散聚聚,最后凝结成图景。这是入梦还是幻境?他环顾四周,没有白荔,也没有顾留芳。生犀燃香,枯骨幻出曼陀罗,大片的红艳之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后出现的竟然是他娘亲的脸。他听见娘亲唤他,小琰,快来。他就蹭蹭得开心跑过去,娘亲拿出帕子给他擦脸,还笑着埋怨说,小琰又脏得跟小泥猴一样。娘亲说,小琰是个男子汉,娘亲不在身边也要好好吃饭啊。
曲终烟尽,屋子里还弥散着香气,小小的犀盏燃却了一个小小的尖角。他回过神,见抚琴的女子额上已经沁出豆大的汗珠,心中疑惑丛生。到底是琴声还是犀角,亦或有别的秘术,竟然有如此撼动现实的能力,竟然让他一时难辨真假。
“阿萝?阿萝姑娘?”
顾留芳一眼瞧见了不对劲。只听得哐当一声,一个白瓷小瓶滚落到地上。女子指尖的蔻丹红艳如血,随着瓷瓶的落地也无力垂落下来。神色如生,近探才发现气息已绝。
“看来她早就想好了。杜从的死或许她早就料到,只是一直不敢承认,靠着残存的希望活到现在。如今她在人世最后的念想没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勇气也就没了。”元安说着走上前捡起小瓷瓶,“是牵丝引,神医来了也救不了了。”
牵丝引,情丝一绕魂消断,红颜只得枯骨埋。比起还在翘首而盼的人,或许这也是一种选择。
“白水镇的事情就这么结了?”白荔连走带跑跟在他们俩后面。
“投了匿名信给府衙了。光凭咱们,老实说打不过。”顾留芳的神情有些严肃,也许阿萝的事情也让他有所触动。
三人又走到了白水的界碑处,元安拿出一把匕首,仔细把白水白字的一撇刻清楚了,“好了,这下看就不别扭了。”
顾留芳走到白荔身旁,“他这是干嘛呢?”
她没有说话,元安想的她再明白不过了。眼见他人深陷泥沼,无能为力,才是江湖里的常态,刀哥当初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最后能做的也不过画地为牢。
“二位,我还要去上都城办个事,就在此别过。”顾留芳偏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小白,我们后会还有期。”留给他俩的依然是个吊儿郎当的身影。
“你说,江湖上仰慕他的人知道顾长留是这般,会不会失望的很。”
“这般有何不好,端着名士侠客的架子很累的,如今他不用拘着性子,也不用每天苦着脸跟宗门里面的老古板打太极,多好。”
她反复琢磨了几个来回,好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哎?你那个犀角燃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元安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呀,解释起来有些费劲,下回再给你说。”她一来并不想说,二来不知从何说起。
走了许久,顾留芳的脸上才恢复一本正经的神情,起初他只是觉得白荔弹的曲子有些说不上哪里不对,走到这里倒让他想起师傅曾给他说过一段旧事。
约莫也是许多年前了,那年西楚皇城城破,尸骨遍野,血月高悬。有一位长笠遮面的骑牛女子横笛而来,笛声所经之处,云雾汇聚,皆出现死者复生的诡异幻像。
他抬头看着远处绵延青山,以燃犀为引故弄玄虚,白荔,你是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