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白荔整个手脚动弹不得,伴随着重重的颠簸此消彼长间断不歇,凭感觉,走的是山路。除了被捆着跟大粽子一样,她似乎还被塞进了麻袋,两眼黑漆。没多久,她就听见车外有人说话。
“刘爷,人都给你了,我儿子呢?能不能让我先见见他?”
“洞子里这几天活还比较多,等这阵子活结了就让你见见。”
“您起先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只要我把人弄来,就让我儿子回去。”说话的人焦急的很,语气都不自觉急促起来。
“一码归一码,我有说不让他回去么,等这波的活结了。”那人不耐烦打断话。
之后她什么也没听见了,再见到光亮是在个窑洞里,黑黢黢的墙面,一溜大通铺的炕台。她、元安、顾留芳都被人仍在地上。面前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一咧嘴还能看见明晃晃的大金牙。
大金牙打量了他们几个一番,“瘦了点,怎么还有个女娃子,这女娃子能干啥。”说着就伸手往白荔脸上摸去,还好她瞧的分明,一侧身叫他落了空。
“老爷,我就这么个妹子,您发发善心,就让她留下来打个杂,我做兄长的也安心了。”送他们来的人早就走了,顾留芳随口胡诌,自然也没人知道真假。
他的手落在半空,伸也不是,回也不是,就顺势搓了搓手,“成吧,就这么着。六子,来给他们讲讲规矩。”
大金牙身边一个黢黑的小个子男人应了声。
“各位,来了这里就不要当自己是爷了,规矩还是要守的。一会会有人带你们去上工,记住了,不该问的别问,干好自己的活,饭才能管够。不要想着跑,抓住了,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以后怕连路都走不了了。”
大金牙摇着一身肥肉慢吞吞走后,三人便被领到了一处工棚,棚子里是个精瘦的老汉,花白胡子。他抬起头,眼神却锐利的很,“男的跟我走,至于这女娃子嘛,张婶,张婶。”
从老汉身后出来一个一身粗布的中年女人,低着头,碗口大的灰渍到处都是,依然辨不清衣服本来的颜色,离着两三尺还能闻的到飘来的大股的油味。
“这女娃子看着手脚还利索,你那不是正缺个打下手的,先跟着你。”
三人一时无话,又不好叫老汉瞧见有什么异常,便各自去了。
这里目之所及看不到炊烟,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碎石、岩块,滚落的砂石,白荔跟着张婶到了一处靠墙简易搭建的厨房,说是厨房,无非就是几口大锅并些碗筷,地上是成堆的土豆、红薯、发黄的米,用麻袋装着,开着口堆在墙角根。她跟张婶的活就是做饭,用桶装好,到点都会有人来拖,吃完会有人再把桶送回来。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金水。
金水是来取饭的,十来岁的年纪瞧着就七八岁的个头,头大身子小。因为身量小又瘦骨嶙峋的,做不了重活,便叫来送饭,当然这是他后来说的。呆了几日,白荔差不多摸清了每天金水来取饭的时间。
趁着张婶出去的间歇,她偷偷把他拽到角落里,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大饭团。小孩先是一震,看看她不敢要,再然后就一言不发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刀哥从前说,世间最好的恩情都没有一饭之恩来的深切。绫罗加身也好,遍地山珍海味也罢,心里惦念最深的还是潦倒时旁人给的饭食,纵然不美味,但一定是最安心。话是有些夸张,但是平心而论,饭食一直是最接地气的拉拢人心的好方式。
金水是土生土长在白水镇的人,之所以叫金水是因为家里世代靠水而活,以渔为生,以水为金,于是叫了金水。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许多,根据他断断续续、没有头绪的描述,白荔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白水镇靠水而起,在镇子不远还有个金矿,书上说金水相依,水气旺极而金气起,白水镇的人世代靠水过活,却没想到竟然有个金矿,如今准确来说是个黑矿,绑架他们来的人是把他们骗来做苦力。宝水的爹也是在这里。
“你跟你爹怎么来这里了,不想回家么?”白荔又给他加了个洋芋馍馍。
“阿大不让走。”
“阿大是谁?”
“阿大就是阿大呗。”
“阿姐有个哥哥也在矿里,新来的,你能不能带阿姐见见他?”
“不行,阿大不让。”金水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白荔又拿出两个烤饼,那还是她自己的口粮,趁着张婶不留神偷偷藏起来的。他犹豫了下接过饼,小心裹好藏在衣襟里,“晚上偷偷的,不能叫阿大瞧见。”
入夜,金水如约等在附近,他个子小,身形灵巧的很,加上对这里的又十分熟悉,一路竟都没有叫人察觉。白荔紧跟着他穿过一小片林子,就能看见一点点微弱的不能再弱的火光,元安他们已经等在那里,金水也随即消失在黑夜里。
借着光亮,看到的一瞬间,她差点没憋住笑出声,还好元安眼疾手快一手捂住她的嘴。
出来的时候,元安好歹也算穿着齐整,这才两日不见,一身都是黑黢黢的灰渣味,套着双对襟的灰布衫,衣袖和裤脚都乱糟糟卷了几折,露出了脚脖子。再一看,顾留芳也好不了多少,灰不拉几的,还有些打不起精神,哪里还有半点剑客侠士的风流俊逸,一整个苦相。
“哎呀,是谁当初还说来看热闹来着?”她小声戏谑道。
顾留芳白了她一眼,“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走吧,该去干正经事了。”没等她缓过神,元安就拎着她飞身跃去,三人一行来到一座灰不起眼的砖瓦房外。
“来这里干什么?不就是一间普通砖房么?”白荔摸不着头脑。
“自然是别有洞天,”顾留芳在她身侧附耳悄声说道,“说好的带你看热闹,我可从来不骗好看的姑娘,热闹就在下面呢。”不消说,又叫她狠狠白了一眼。
屋子里堆了些不用的铁锹、簸箕、盆罐,一眼看去确实瞧不出什么。元安端详片刻,伸手挪了开那些东西,一个一尺见方的通道口就隐藏在墙角。
通道是往地下去的,一节节台阶,越往下去却却开阔,及至下到了最下面,出人意料的是眼前竟然是一座极其富丽的别院,连廊亭台,池鱼飞鸟,花木繁盛。越往里面走,人声越来越大。连片叠起的楼阁,通明赤亮的灯火,这哪里是座别院,分明是个比秦淮河边的勾栏瓦舍还要绚丽几倍,骰子声,人声,女人的调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什么人?”
三人正欲要走,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女子娇媚的声音。
白荔循声望去,是个妙龄女子,重点还是个美人儿。发上是绛红牡丹簪花,明珠挂耳,露肩的碧色裙衫,领口大片雪白肌肤裸露,一步一曳间,腰间环佩传响,清脆欲滴,纵然她也是个女子,不免也有些心神摇曳,见到如此佳人,谁又能不动心呢?
“三位,看起来似乎是生客。”女人微微欠身,行了礼。
“我们是来找人的。”白荔抢先说道。
“哦?那敢问是想找谁,不知阿萝能不能有幸为各位引路?”女子红唇微启,依旧笑容不减。
“我,我们想找阿大。”她一时口不择言,只听之前金水提过,便顺嘴说出来。
那个自称阿萝的女子走到元安面前,瞧了他片刻,掩面笑起来,“看来各位真真是不知道这十方楼是什么地方了。”
不远处,脚步由远及近,是男人的说话声。
“三位,如若信得过,就请随阿萝来吧。”那女子细长的眉眼上挑对上白荔的目光,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词,勾人心魄。若说美,她的眉眼、身段、说话、言笑都自有一股风流韵致,叫人难以忘记。
眼见男人的脚步声就在眼前了,他们来不及细想,随着阿萝来到一处小楼,楼里的奢华比起外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屋里宫灯式样的灯盏中燃着烛火和名贵的香料,香气萦绕填满了一整个屋子。夜明珠就跟果子一样凌乱的散在果盏中,散出清透的珠玉白光。若是再论起墙壁上的画卷、朱栏上的雕花,都是极其罕见的,角落里还有一株一人个头大小的整从红珊瑚。
“你们进来我就瞧见了,你们不是下面的人,也不是客人,到底是做什么来?”阿萝轻身倚在一张贵妃椅上,整了整衣裙。
她冰雪聪明,约莫已猜出七八分,故而几人便不再隐瞒,把他们在白水到这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当然,隐去了偶遇顾留芳以及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
良久,女子才开口,慢慢道,“你们可知道这里叫十方楼,所谓十方世界十方楼。它不是一个楼的名字,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十方楼。天地东西南北生死往离,便是这里十座主楼的名字。佛家所谓的十方世界竟然活脱脱成了销金窟,是不是可笑的很?”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白荔问道。
“做什么用?销金窟当然是什么都有。就怕你有命进来可没命出去。”女子苦笑了一声,“你们来此究竟是为何,我没有兴趣,但是奉劝你们早点离开,一旦被发现了再想走可就不容易了。”
“阿萝姑娘,我们……”顾留芳插嘴道,偏生叫白荔急急打断。
“阿萝,我们带你一起走。”作为女人,她瞧出来阿萝的身不由己和自怜自抑。
“走?怎么走?往哪里走?”她兀自自嘲,“你们想探清这里的因由,可以。但是可否请你们在白水镇帮我寻个人。届时,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好。”元安略一思索便应下来,“可我们如何找他?”
阿萝起身,从里间妆台匣子拿出一个粗糙发黑的如意锁,一瞧就是旧年岁的工艺,不是个贵价的东西。
“他叫杜从,东口杜家,一打听就知道了,麻烦你们把这个交给他,我也就安心了。”
元安应下,答应七日为定,七日,无论找不着的到,定然给她一个交代
三人沿着阿萝给的路线出了矿场,天还未亮。
“咱们就这么去白水镇,叫人认出来怎么办?”白荔回头看了眼黑夜中的矿场,惴惴不安。
“怕什么,有你顾哥在,来一百个他也能给打趴喽。”元安头都没抬,说的一本正经。
“喂!一百个可是体力活,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能你去打,可别拉上我。”话没落音后面就响起顾留芳的声音。
保险起见,为避免出现鸡飞狗跳的事端,多亏了顾留芳的半吊子易容术,三人装扮成花白头发的老人家。白荔看着面前的水面映出三个别扭老人的面容,一时倒觉得十分有趣。
“江湖江湖,不要什么事情都打打杀杀,你看,偶尔变通一下不是也很好。”顾留芳正了正他贴歪的胡子。
是还不错,她看向顾留芳,只见他满眼的笑意,又是似曾相识。
三人又来到客栈,伙计还是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