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极殿内,茶香四溢,棋子落下的声音轻微得很,片刻便传来颜启的笑声:
“陛下棋艺果真精湛!”
书邹看着那棋盘,拆穿颜启的心思:“爱卿刻意让朕,朕能不赢吗。”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道颜启心坎上了还是怎么,他满脸担忧地叹气。
声音不大,书邹听得到。
书邹喝了口茶,见他如此,不免问道:“爱卿这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颜启略显为难地摇头:“一些小事,不劳陛下挂心。”
颜启都在他面前叹气,还能是什么小事。
“唉,讲来与朕听听。”书邹撂下茶杯,笑得亲近。
颜启年轻,只有脑子灵活点,武功比裴政差得远。书邹心里对他的忌惮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平日里有事没事就把颜启叫来下下棋,有时候说上几句心里话,君臣之间的隔阂也就少了许多。
颜启故作为难,迟疑道:
“今日在书阁……偶然碰见…………桑家公子……欺……”
颜启往下那几个字始终也说不出口。
“爱卿说出来便是。”书邹听着也着急,温声道。
“桑家公子品性实是顽劣!”
颜启一咬牙,说完便起身,也坐不下去了。
接着,他如实将桑华欺负齐仰的事情说了出来。
颜启偷摸瞧了几眼书邹的神色,见他眉头皱得厉害。
颜启嘴角闪过一抹笑意,不易察觉的。
桑华的顽劣那是出了名的,书邹只是略有耳闻,具体有多顽劣,他管他呢,只要不传到自己耳中,他就不搭理。
可今天这事,是他自己非要颜启说出来的。
“朕前些日子听说裴卿收了个学生,这齐仰……”
颜启两眼无害地点头:“正是。”
书邹:“朕知道了,待会就派人告诉桑川,让他好好管管他那儿子。”
见颜启还在那站着,书邹总觉得别扭,袖子一甩,指向方才那个座位:
“爱卿既然都说出来了,就别干站着了。再陪朕下一局棋,这次可不能刻意让着朕了。”
“是。”颜启重新坐了回去,把话说在前头:
“若是臣赢了,陛下可莫怪罪。”
书邹见他净担心些有的没的,无奈笑着:“你把朕想成什么人了。”
“自然是这天底下最仁慈的陛下!”颜启顺着他的话茬朝下说。
平日里还真没几个人说过这话,也就颜启敢当着面没皮没脸地拍马屁了。
“就你会说。”
虽说如此,但书邹爱听。
棋局才刚开始没多长时间,书邹就将话题引导方才那件事身上。
书邹:“对了爱卿,你和裴卿私交甚好,可知道那齐仰是什么来头?”
颜启落棋的手一顿,思考半天。
他还真不知道。
最多只听裴政说是乡下来的。
但听书邹这话,肯定不想听自己说不知道之类。
为了让他放心,颜启平常笑道:
“好像是乡下来的,爹娘刚死,裴兄见他可怜就带在身边,其余的臣也不太清楚。”
乡下,没爹没娘,见他可怜。
书邹就记住这几个字。
书邹打消了心中那点刚升起的顾忌,随意笑笑:“裴卿还真是心善啊。”
江姨娘今日有雅兴,刚从外采买了些点心来。
她刚下马车,便看见被裴政搀扶着的齐仰。
她只见过齐仰两面,对他印象不深,仅仅裴政收了这样一个学生。
今天却见他副样子,慌忙扔下手中食盒,上前问道:“政儿,这……”
裴政看了眼齐仰,他躲闪着江姨娘的目光。
裴政叹气,故作无事地说道:“书阁小院太滑,摔了。”
齐仰缓缓抬眼,卷睫毛微颤,带些柔情。
他没料到裴政会顾及他的面子。
“这样啊。”江姨娘上下打量了齐仰几眼,没有多问,道:
“摔得不轻。我那有药,待会叫丫头给你送去,好得快些。”
裴政:“嗯,多谢姨娘。”
齐仰身子瘦弱,加上冬季,手本来就不暖和,加上他们那几脚,手指已经不能动弹。
先前在马车上,裴政问他缘由。
齐仰说是他拿书时无意撞到了桑华,他们见他是个生面孔,性子又怯,加上桑华心情本来就不好,便将气全撒在了齐仰身上。
齐仰当时畏缩地低头,不断道歉,声音越来越轻,手中抱的书被他们弄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他们却踩住了他的手,还愈发用力。
齐仰疼得浑身颤抖,浑身无力,便跪在了那。
当时裴政听到他的描述,心情复杂至极,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如何告诉他,他要学会保护自己。
只佯装淡淡说了句:
“以后在外受了欺负,就说你是我裴政的学生,他们不会动你的。”
齐仰:“是……”
裴政叹了口气,不放心的补充道:
“以后不要这样傻,要学会反抗,不然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还有,我裴某为人,大家是知道的,你不用怕坏了我的名声,不能要自己受了欺负才是。”
裴政将齐仰带到自己床榻,江姨娘房中的丫头已经将药送了来。
柳休本来想替他上药的,但被裴政拒绝了,他说:
“上次给我上药的时候,那药全被你手吸收了,一点效果没有。”
柳休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手指,喃喃道:“有吗?”
裴政不想过多搭理他,小心翼翼拖住齐仰的手心,感受到齐仰手指的冰冷,他温热的手心就七月的烈阳一样燥热。
齐仰太瘦了,五指放在裴政手上,全像个小孩。
裴政:“可能会疼,忍一下。”
齐仰没说话,咬着唇,但显然是超出了他的疼痛范围:“嘶!”
裴政慌忙停住动作,安抚道:“抹上就不疼了,这药是江南药方,管用的很。”
齐仰喘着气,别开眼:“嗯。”
那身被弄脏的衣服,裴政让柳休扔了,重新给他定做了套。
而后,他就等着。
他赌桑华他爹桑川会来府中,来府中亲自谢罪。
桑川这个司农卿可没做多少好事,那点小心思全在脸上明摆着。
最近他和二皇子书升走得近,裴政大概也能知道他的立场。
但桑川自己并未明确站队,所以表面上,他肯定要维持和裴府的关系。
约摸着太阳快要落山,裴政还悠哉悠哉地坐在院中赏景,披着新做的鹤氅,好不自在。
相反柳休,他冻得直打哆嗦。
这大冬天的,在外面待一刻钟就要手脚僵硬了,更别提裴政已经在这坐了一下午。
“公子,这茶都喝了几壶了,咱们什么时候进屋啊?”柳休抱着剑,倚着凉亭,忍不住嘟囔。
裴政抬眼看了不远处卡在半山腰的余晖,嘴角微微扬起:“不急。”
良久,府中小厮来报,说是司农卿大人上门拜访。裴政饮完最后一口茶,笑道:
“让他进来!”
后又吩咐柳休:“再去泡一壶热茶,想必桑大人一路赶来肯定都冻坏了。”
“是~”柳休心不在焉。
不到片刻,桑川和桑华就被小厮带了进来,裴政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似没有察觉,嘴角浅藏一抹笑意。
“裴书监!”
桑川刚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裴政这才“刚看见”似地拍屁股起身。
从他的动作来看,像是不知桑川会来,语气十分客气:
“不知桑大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
两人客气几句,桑川就示意桑华上前。
裴政还是装作没看见,等桑华不情不愿行礼后,他才故作惊讶,道:
“桑公子也来了!哈哈,真好啊!来来来,正好陪裴某下一盘棋!”
裴政一直未提桑华做的事,这让桑川父子俩心里郁闷得很。
但面上见他笑得这么自然,也没好多说什么。
柳休将茶壶放下,裴政依旧客气笑着:
“裴某近几日不宜饮酒,咱们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啊!”
“好好好!”桑川根本笑不出来。
谁知道裴政今天又演的哪出戏。
裴政:“不知桑大人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桑川、桑华:“?”
这明显问住了两人,他们看了对方一眼,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谁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裴政主动将茶杯递过去,见他不说话,试探道:“桑大人?”
桑川扯出笑容,接了过来:
“小儿年幼,尚不知轻重,不知您那位学生身体是否有恙?”
裴政呲溜地喝了口茶,像是忽然反应过来,挥手笑着:
“桑大人不提我都忘了,区区小事,怎还劳烦桑大人亲自上门!”
“没有没有!”桑川立马接话。
裴政尽说些无厘头的话,搞得桑川也不知如何回他。
“裴某那学生身子弱,这天儿实在是不宜出来相见,勿怪勿怪。”
裴政随即看了眼桑华,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这时候装得还挺像正人君子样。
“今日裴某学生不小心碰到桑公子,还惹桑公子动怒,实是不好意思,子青替他向桑公子道声歉,忘桑公子莫要介意!”
裴政笑呵呵地说着,语气还十分客气。
桑家父子再次面面相觑,桑华被他这样一说,竟然都有了羞耻心。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桑川:“不不不!是幼子的错!桑某教子无方,以后一定好好教他待人,书监莫要这样!”
裴政暗自嘲讽一笑,眼睛却透露出大大真诚:
“子青本就习武,不记仇。”
裴政对两人说了许多类似的话,将桑家父子说得耳尖都红了。
最后,桑川一再赔罪,借口天色不早就准备走了。
裴政依旧稳坐,平静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用他们听得到的声音说出声: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桑川是靠后门当上的司农卿一职,读书不多。
桑华就不用提了,他压根不读书。
这句诗,他们能不能懂,裴政就不知道了。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出自清朝黄景仁《感旧四首》[彩虹屁][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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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不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