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每晚都会有烟花宴。
暮色,街上热闹得很,百姓聚在一起,围在视野开阔的江边,一边聊些家常,一边等着烟花宴的开始。
这种习惯,是先帝登基那年春节开始的。
只因皇后娘娘喜欢烟花,他便废除只有春节才可放烟花的制度,定了登基以来的第一条新规。
“扶昭……要吃糖葫芦吗?”裴政在小摊前停下,看了眼齐仰。
齐仰,小字扶昭。
没等齐仰开口,柳休便十分操心地提醒:“公子,夫人特地说过了,不能太贪嘴!”
裴政白了一眼,看着今天心情不错,便没过多理会柳休,淡淡回了句:“禁言。”
“……”
齐仰看柳休想说什么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忍偷笑。
“……”
“想吃吗?”裴政又问了一遍。
他主要是自己想吃,这样不那么贸然而已。
见齐仰点头后,大概是怕柳休去告状,给他也要了串:“这串给你。”
“谢先生。”齐仰小心翼翼接过,道。
柳休也没有抗拒,顺其自然地咬了一口。
柳休是从小跟着裴政长大的,他什么脾气,裴政比他自己都要清楚。
裴政记得很清楚,十五岁那年冬,他落冰湖而大病,差点落了病根。
那是裴政自己贪玩,裴夫人却罚柳休在雪天跪了一夜。幸亏裴政醒来得早,不然,柳休免不了一顿板子。
柳休长裴政三岁,事后只说:“只是跪一夜,又不是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裴政心怀愧疚,不争气地跑到江姨娘那大哭一场。江姨娘用了一上午时间才把裴政哄好,教他要改正自己,不能那样贪玩,连累了身边人。
江姨娘替裴政擦去眼泪,虽然心疼,但还是说了他几句。
裴政看着柳休淤青的膝盖,内心十分复杂,柳休也只无事笑道:
“本来就是属下失职,才让公子落水,公子莫要这样。”
想起这件事,裴政回头看了眼柳休。他带着笑容,嘴被山楂填满,身子左摇右摆的,全像个放荡不羁的少年。
这个时间,鹊仙桥还未有太多行人,三人到了居中位置。隔江正对着醉仙楼,烟花即是从那绽放。
“公子,记得去年这时候,您还在府中练武,咱们错过了最漂亮的一场烟花。”柳休靠着桥,看着对面繁华的醉仙楼道。
“那今天就好好看看,给他补回来。”裴政笑道。
齐仰依旧安静地站在裴政身后,身上昂贵的衣物束缚着他的一言一行,很不自在。
他没见过烟花,曾经甚至感叹于那粉嫩的花朵也可以飞上天去。
这个季节,风萧萧。
裴政披着外衣,头戴墨玉发冠,半束发,发尾至腰间,将少年将军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双手随意搭在栏杆上,看着人间烟火,笑容满面。
齐仰身上披的,是裴政前几天给他定做的外衣。胸前散落几缕发丝,发尾被风吹得飘动。
这样的齐仰,倒有几分女子的柔情。
没过多久,鹊仙桥便挤满了人,齐仰被迫靠着栏杆。听着身边百姓的讨论声,他不自觉看向了裴政。
百姓认识裴政,裴政可是他们的大功臣。
“这就是裴将军新收的徒弟吧?”
“应该是。”
他们的讨论声,裴政也听得见。
他觉得有趣,想瞧瞧齐仰的反应。
视线错过夹在中间的柳休,对上了眸色略显青稚的齐仰。
他愣了一瞬,从齐仰眼中看出了感激的神色。
还挺不好意思。
裴政躲开视线,故作无事道:“怎么,不愿意当我裴某的学生?”
齐仰慌忙摇头,:“阿仰没有,阿仰只是……只是……”
没等齐仰说完,不远处的醉仙楼上方便闪过亮光,一道道声音接连传来,齐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吓到了,连身子都有些发抖。
裴政无奈笑着,看向空中那转瞬即逝的烟火。
齐仰反应过来后,不免自嘲地笑了笑。
抬头看向空中那簇亮光时,眼中露出意外之喜。
这是他第一次见烟花,原来如此漂亮。
轰鸣声持续良久,百姓互相传达着心中喜悦,更有甚者在湖边放莲花灯,许起了愿。
“哇!”柳休目不转睛地盯着。
片刻,平静一瞬,又恢复原有的喧闹,醉仙楼的乐声也愈发清晰,众人陶醉其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散落到地面的白色冰晶。
下雪了。
元旦过后的第一场雪。
齐仰伸手,接住了小片雪花,没等他细看,便消失了。
“公子,下雪了!你看啊公子!”柳休声音激动,这样巧合的事情,还真不多见。
“我看到了。”裴政道。
齐仰感叹于此时的美好,凝望空中絮絮飘落的雪花,不禁想起幼时师傅让背的那首诗。
齐仰花了好长时间记下来,为此,他还挨了不少手板。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漫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犹浅。
雪连下两日,府内积雪渐消融。
昨日上朝,杨宿便查出了结果,说相关人员已经伏法,皇帝批准让他继续审讯。
这件事情,众人都知没什么结果,也都不想参与进去,当替罪羊。
今日无事,裴政终于是去了书阁,自从当上秘书监来,算是他第一次上任。
大多数文臣下朝后会在书阁待上一时,颜启也不例外,他已经替裴政管了好多书阁的琐碎事务,好像他才是那个秘书监。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封他一个武将为书监。
天气回暖,屋檐滴落雪水,发出清脆的乐声。
院中有一小潭,中央漂浮几块冰,墙角寒梅开得正盛,为小院添了几分红意。
齐仰昨夜知道今日要来书阁,早早就睡了。裴政问他怎么不和平日里那样挑灯夜读,他说面容不能太憔悴,丢了裴政的面子。
裴政笑他像女子那般,齐仰也无过多解释。
“书阁规矩不多,想看什么,自己去便是。”裴政和齐仰穿过长廊,正好看见亭中和他人下棋的颜启。
裴政嘱咐齐仰几句,便让他独自进了书阁,自己嗒搭到了亭上。
裴政:“颜会!”
颜启品了口茶,只看了裴政一眼,便急着将棋子落下。
与他对坐之人是刑部尚书张忠迎,两人幼时最敬仰的先生。
裴政见了他,立马端正姿态,规规矩矩行了礼:“张尚书。”
张忠迎可以称得上文官之首,又兼任太傅,声望高得很。他为管三十余载,历经两朝,做尽了为民造福的事。
张忠迎微微点头,他和裴通是同乡之人,也算是看着裴政长大的长者。
如今见裴政这样意气,自然是忍不住夸赞两句:
“书监如今真是愈发稳重了。”
颜启听到这话,暗自打量了他几眼,后微微摇头。
他倒真没看出来。
“子青今日遇尚书大人,也想与大人同下棋。”
裴政说到这,看向颜启,示意他识趣地坐到一旁。
颜启瞪了他一眼,但碍于张忠迎,小脾气不好发作,只能不情不愿到旁边落座。
张忠迎见两人这样,忍不住笑道:“你们啊,还是和从前那样!”
三人同时笑道,随开始对弈。
张忠迎不只是下棋,他还会唠叨些家常,等说到裴政成婚之事,裴政总会有理有据地说:
“尚书大人如今尚无妻,子青不急。”
张忠迎每日为杂事操劳至极,娶妻之事从先帝登基时便一拖再拖。先帝临死时也没能见他娶妻过门。
张忠迎笑笑,指着裴政道:“等你战场杀敌之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裴政微微摇头:“现下太平,子青无虑。”
“再者说,这次去边关,形势如此危急,子青不也无事吗。”
张忠迎抬眼看着裴政,眼中有对后生的欣赏,无奈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阳初升,金雾直穿云层,照得院中一片辉煌。
棋局正紧张时,颜启的贴身侍卫长岩便匆忙从书阁跑来。
慌张行了礼后,指着书阁,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缓一会再说。”颜启喝了口茶,拿下巴指着他。
裴政落下棋子,只看他一眼,见他的行为和颜启逐渐相像,便想打趣:“长岩还真是和你那……”
“齐公子被桑华少爷找麻烦了!”长岩道。
他一说完,裴政刚入口的茶险些喷到张忠迎脸上,起身差些没站稳摔了去,急忙朝书阁跑去。
颜启见状,也匆忙跟去。
裴政:齐仰是什么身份,你个毛球小子也他娘得敢动!以后有你吃苦的时候!
一进书阁,便听见桑华一群人的嘲弄声,他们围在一起,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那样哄堂而笑。
裴政扶着门挺住,气喘吁吁地看着那群顽劣的公子爷,暗暗翻了个白眼:“桑华!”
桑华是司农卿桑川独苗,还未及冠,性格顽劣,喜欢花天酒地,桑川为此也没办法,他狠不下心教训好不容易有的儿子,只能纵容。
所以,在同龄人中,他的名声是最差的。
裴政和他没多少交道,毕竟和他爹桑川的政治立场不一,过多交往反而于己有害。
“这就哭了,还真是弱不禁风呢。”
“哈哈哈哈,多大人了还只会哭。”
“就是,跟个姑娘家一样。”
桑华等人听见裴政的吼声,笑意戛然而止,应是没料到裴政今天会来。
桑华等人回头,一幅幅略显稚气的少年面庞映入裴政眼帘。
随后,他便看见无助地齐仰。
可怜的扶昭啊。
他双手撑地,双眼通红,半跪在地上,臂膀颤抖,指关节处有血迹和泥土,一滴泪挂在下颌,久久才滴落。
那滴泪落地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裴政愣了神,白玉色的衣服有多处脚印,见他眼里委屈至极,裴政慌忙上前:
“扶昭!”
“先……先生……”齐仰声音颤抖,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小声抽泣着。
桑华几人面面相觑,似是没料到这瘦弱的男子竟和裴政相识。
他们面露不安,裴政扶着齐仰,看向他们的眼神中满是狠厉。
惹人发颤。
“扶昭。”裴政小心翼翼扶着他站起身,看向他的神情又忍不住怜悯,轻轻将下颌的眼泪擦去,低声安慰道:“无事,无事。”
齐仰看了眼桑华,怯声道:“先生,阿仰……阿仰是不是给您惹祸了……”
裴政不知道怎么回他,无奈笑道:“怎么会惹祸呢。”
齐仰放下心来,他原是怕桑华地位比裴政高,给他惹了麻烦,才未将裴政大名相送。
颜启随后赶来,眼中充满怜悯,厌恶地瞪了桑华一眼,微叹口气。
要说见了裴政他们不行礼,是因为裴政和他爹一样是从三品官员,但颜启就不一样了。
他是当朝太师,皇帝宠臣。
“颜太师。”桑华还一脸茫然,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颜启年岁和他们差得不多,但官职是他们不可触及的高度。当初能当上太师,还是陛下登基不久,他救了陛下一命,后来赐他这个无实职的太师之位。
颜启懒得搭理他们,走到齐仰身边,看了看身上的伤,还是忍不住白了桑华几眼。
“扶昭是我学生,你们这样欺辱他,和直接欺辱我无异。我会如实禀告桑大人。”裴政尽量压制心中怒火,好声道。
大概是看在颜启的面子上,桑华几人没敢说反驳的话,语气略显不服的行礼:“是。”
身旁有别人,裴政没动粗,要不然,真的就差把刀架他脖子上了。
裴政没多说便走了,颜启实是看不惯几人,便道:“几位来这并非读书,以后也不必来了。”
话撂这,便拂袖而去。
扶着齐仰出来书阁,裴政满脸歉意地看向张忠迎:“恕晚辈不多陪,先行告词。”
张忠迎没料到那几个顽劣小孩会干出这等事,慌忙道:“无碍无碍,疗伤要紧!”
裴政看着齐仰,叹了口气,不顾这寒天,将自己外衣披到了他身上。
“先生……”齐仰还想说什么,就被裴政打断:“你不是说不想丢了我的面子吗?”
齐仰乖乖点头。
裴政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低声道:“你就这么老实,任由他们欺负。我在外面,你也不喊一声?”
齐仰:“阿仰当时实是疼得厉害,一时间也忘了出声。”
裴政:“你看你。”
随后便裴政不自觉地看向齐仰发抖的手掌:“疼……疼吗?”
齐仰咬唇:“嗯……”
裴政忍不住唾骂:“桑华那群毛小子,还真不知天高地厚,都敢欺负到你身上来了!”
柳休靠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听到裴政的声音后,抖了个机灵才睁开眼,看清齐仰后慌忙跑上前去:
“公子,这……”
“闭嘴。”裴政不想多费口舌,示意他将齐仰扶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