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猫
院里有一颗环抱粗的老槐树,据说是在太爷爷小时候就在,三代单传到父亲这一辈,老旧的院落房屋已经翻新了好几次,老树却一直保留着。
老人们都说,槐树不详,但家中几代人居住于此安安稳稳,也就没人多去理会。
父母都忙于工作,我的童年就是围着这颗树度过的,春天的有北归的鸟儿筑巢安歇,初夏有清甜的槐花蕊,秋天在树下烧落叶,冬天能看到枯老的枝桠接满白雪。
离我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蜿蜒着从我家侧边流过,站在树中央的分叉点上可以看到阳光洒在小河上像一条金光闪闪的带子。夏天的风很大,东南季风穿堂而过,我在树荫下枕着蝉鸣入睡,叶子发出轻轻的沙响,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话,槐香在梦中飘扬。
有时候河边会走过一个少年,剪得干净整齐的头发,和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我特地去找李胖子问了他的名字。
于是我每天都会站在树上张望,等着那个少年经过,只远远地看到过几次,后来少年再也没有出现,再问李胖子,才得知他跟随父母搬去了南方的城市。
明明没跟他说过话,对于这样无声的离别,我却还是伤心了好几天。
直到有一天父亲从田野间捡回来一只小刺猬给我看,小小软软的,我一下子振奋起来,非要养它,立刻把伤心事抛在了脑后,但没过几天,它就从纸盒里钻洞逃了。
后来陆续养过小兔子,小仓鼠,小狗。兔子得了肠胃炎死在了笼子里,寿命一岁,小狗的躯体在水沟里被发现,寿命九个月。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圆圆白白的小仓鼠,趴在它的小阁楼上,一动不动。
整个暑假我都郁郁寡欢。它们都像沙子一样,落到我身边,又在下一阵不可预知的风里,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我爬到那颗老树上面,望着树叶缝隙里的天空,不言不语。手掌和腿都刮出了一些口子,流了不少血,滴到上,很快渗透进树干里。可我不怕疼,也不怕流血,连李胖子都说我神经粗,皮糙肉厚。
直到黄昏,村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父母踩着晚霞回到家中,我才精神蔫蔫地从树上下来。
一只黑色的小脑袋从母亲腿后探出来,巴巴地看着我。
“黑猫,不太吉利吧?”母亲有点犹豫,不是很愿意答应我养它。它在母亲回家的路上窜出来,一直跟到了院门口。
我抱着小黑猫,无声地对抗。
最后它留了下来。
2、少年
此后几年,院子里的老槐树像发了新枝一样,结出的花串尤其繁茂,到晚上像一块发出荧光的巨大白玉,十分壮观。邻居啧啧称奇。
而那只被我留下的小猫,出乎意料地乖巧安静,顺利长成了大猫,平平稳稳伴我度过了整个初中。
高中需要寄宿,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学习压力成倍增加,每次回家,我都要对着树抱怨,抱怨我做不完的习题,抱怨总是点我名的老师,说不尽的牢骚仿佛沉默而无声地被装纳进了不存在的树洞里。
高考前一个月回家复习,我做题做着做着睡着了,风把花香送进来,窗前的风铃轻轻打着节拍,我好像跌入了很温柔的梦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和轻松。
院门有人扣响,母亲开了门。我听到有人在讨论砍树,立刻从书桌上爬起来走了出去。
门口老人接过母亲给的一碗清水,一饮而尽。看见陌生人,跟着我出门的猫龇了下牙,“咻”一声又躲回了门里。老人还了碗,眼睛在槐树和我之间转了一圈,说:“你家娃从小一直生病吧?”
母亲一惊:“您怎么知道。”
“这树尽快砍了吧,不然等你娃下次本命年——”说到此处,老人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居然还养猫。猫也赶紧送人吧。”
不等我生气反驳,老人拱手道了谢,就转身走了。
好在在我的坚持,槐树和猫都留了下来,母亲也没太把一个路过老人的话放在心上。
高考顺利结束,我选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南方大学,只有节假日和寒暑假才回家。
有一年冬天的夜晚,屋里烧着木炭烤着火,老猫在炉边打盹,突然它抬起头,幽绿的眼睛紧紧盯着窗外,好想要跟谁说话一样。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起身去关窗。突然发现槐树的枝桠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像一个少年,我看到他头发干净整齐,肩背挺拔。
当下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回头看了这边一眼,一双很亮的眼睛一闪而过,我还什么都没看清,树上的人就消失了,在短短一瞬间。
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我追了出去,我跑到院子里四周张望一番,再没看到他的身影,大门静静地锁着,没有任何被人打开过的迹象。
3、平安
毕业后我在南方安定下来,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结交了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有一位结婚较早的朋友出现了婚姻危机,硬拉着我陪她到当地著名的相面神棍那里求解。
神棍给她看了婚姻运势和事业运势,故作深沉地交代了几句,朋友心满意足地结账了。
她把从店里买的平安符塞给我:“拿着吧,大师说了你本命年犯太岁的,尽量不要出远门,万事小心。”
怕我不上心,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补充道:“别不信,小心为上。”于是我只能从善如流,把平安符收进钱夹,同时在她的要求下,取消了放假去桂林旅游的机票。
原本计划出去玩,下次放假再回去,出行取消了,就改成留在住的地方休息。
但不是所有的任何事都能等到我下次,母亲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小黑大概快不行了,今天没吃东西,躺在窝里不出来。兽医也检查不出病来,按它的骨龄,应该还能再活两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起不来了。
母亲说,等小黑闭了眼,就把它带到小山丘上埋掉。
我迅速订了当晚的机票,从机场到镇上,再从镇上搭大巴车辗转至村里。
窗外是初夏郁郁葱葱的树木,一路都是熟悉的风景,我却高兴不起来,忧心忡忡地想着事情。
突然“嘭”地一声闷响,整个车厢猛地向前俯冲,周边一阵刮耳的尖叫,耳朵里嗡地响个不停,一阵天旋地转,车厢里所有的人和物品铺天盖地砸下来。我不知道我撞到了那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压在了我身上,我感到自己像在滚筒洗衣机里搅了一圈,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出去了。
我从小不怕疼,但这次的痛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看到了一个少年,周围是一片令人茫然的白,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蹲在我面前,沉默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有点眼熟,我想起了冬夜里的那个树上的少年。他脸上有浅浅的印记,辨认了一下,歪歪扭扭的依稀是几个汉字,我吃力地念出来:“王火火?”
突然他伸手碰了碰我的额头,我吸了口气:“好疼,手怎么跟针一样扎人? ”他眼里好像流露了些许微笑意,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一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话:“你也知道疼啊?”
话音落下,少年的身影又像上次那样消失了。
我忙朝他消失地地方追去,一着急,睁开了眼,父母担忧的脸映入眼帘,这才醒了过来。
住院观察了三天,我出了院,疲劳驾驶的货车和客车相撞,事故只有两人幸存,一个是我,另外一个重伤还在住院,交警说我只受了点轻微伤简直奇迹。看着父母后怕的表情,我强打着精神笑说:“哎呀,槐花又开啦,回家吃妈妈做的槐花糕。”
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沉吟良久,告诉我:“那颗老槐树前两天突然拦腰断了。”父亲也摇摇头:“也不像是被人砍的,说倒就倒了,那么粗的树干,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在回去了找人来拖走。”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一时无法相信这件事,脑中一个荒谬的念头浮现,又很快被我按了下去。脚下步子加快,回到家门口,终于看到那颗倒下的大树,在齐人腰的位置断开,裂口狰狞粗糙,仿佛被强力扭断。
曾经那样茂盛的绿荫,在这样一个初夏将至东南风徐徐吹来的季节,只剩下干枯的树干,叶子全部都没了,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一样。我心里又酸又难过,心里像空了一块,围着它转了好几圈。
“小黑,小黑不见了。”父亲从屋里急匆匆地走出来。
陪了我十多年的猫,不见了。
而这一次,也没有那棵沉默的槐树陪我分享喜怒哀乐了。
父亲要把倒下的树干拖走,我沉默地帮着忙,突然眼光被树干上的痕迹吸引住。歪歪扭扭的刀刻,是三个有些已经有些模糊的汉字:王火火。
风刮过枝桠,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树杈上,拿着小刀一笔一笔地刻写河边少年的名字。耳边响起李胖子的声音,“小白脸叫王琰。”
“琰怎么写?嗯——就是,王,火,火。”
二十四岁这一年,我一切平安。
但有些东西,就像沙子一样,落到我身边,又在下一阵不可预知的风里,悄无声息地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