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至,槐花吐出苞蕊,细雨丝缕无声,村里的壮丁踩着微潮的泥土在田间耕种。几声鸡鸣从低矮的桃树上传来,白桃已近凋零,村口的杏花却开得正茂,织出一片巨大的粉白烟霞。
薄薄的雨雾中氤氲着槐花的淡香,他坐在院里繁茂的槐树下细细擦拭着手中的桐木琴。熟悉的曲调,铭文一般烙刻在心底,远方的故人,我为你弹奏到如此用心,你可曾听见?
故事的始端是他坐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木琴被丢在墙角。一身比烈火更刺目的艳红衣衫,女子有着倾城妖娆的眉眼,却带着一身清淡的槐香。挥刀斩断他脚间镣铐,她挑着细眉笑道:“你的骨气比家人性命还值钱?”
他跪坐在天子脚下,锋芒尽敛,低着头弹奏着低靡的宫调。宫人不断地往熏炉中添入香料,花台上风流满袖,艳姿丽影。殿内歌舞太平,每日都像在庆祝着盛大的节日。初春微暖,乡里却是已连续三月滴雨未降,家中粮米都已见底,他却在这里为这些公侯王爵弹这靡靡之音。
不照逃亡屋,只照绮罗筵。
华美娇媚的舞影中,红衣鲜艳,莲步轻移勾出一阵妙曼的清姿,她在一群执扇的舞姬中探出身子,羽扇遮住了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眉眼,他一转头便能看到那汪溢满笑意的水光。
她的身份是迷,若是舞姬,自由地行走在在宫闱间却无人阻拦,若是王公之女,却无侍从随身也未见宫人行礼。来往的人群没有人顾及她,像见到漫天飘零的柳絮,随处可见却视而不见。
曾听到她哼唱一首陌生的歌谣,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他始终不知她到底是谁。
庭院里一副深春景象,年代久远的槐树挂满花串,香气浓到极致,已是将要衰败的征兆。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她站在窗外,听他弹奏一曲《应离》。声音低低的,飘飘渺渺,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回答,手下不停,想起家中老母,风寒未愈,无人照料,归期无望,回乡时怕只见一副白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指力突然加重,等到清醒时却已见一滴泪落在琴弦上
有阴影落在他的手背上,她两只葱削似的小手比着蝴蝶的样子,从窗框上翩翩而起,阳光照在她身上,玉瓷一样的肌肤微微泛着荧光,白得近乎透明。
她细细唱着思乡的歌曲,仿佛真的有只蝴蝶在她腕间翻飞,飞过他的眉梢,越飞越远,融进那澄澈的碧空。
不能忘记,那一夜满城风雨。窗外灯火摇曳,入秋的凉意渗骨,满院梧桐叶凋零,雨打在叶子上像是敲着小鼓,发出稀稀落落的响声。槐树花期已过半年,槐香却始终萦绕不散。 她寂静地站在门外,他请她进屋,她却无声地笑:“先生不知男女有别?”
他叹一口气,为她披上蓑衣,她抬头看他:“你弹琴给我听罢。”
檀香焚过一圈又一圈,《应离》亦奏了一遍又一遍。她站在飘零的风里,脸色苍白,单薄的像一片枫叶,红衣猎猎,一副要乘风而去的模样。明明那么近,却仿佛远到天际,心中 突然疑惑,为何她总是孤身一人?无论盛夏凉秋,那一身红衣也似乎从未变过。
高烧折磨了他三天三夜,意识混沌中他想起每年清明,乡间绽放的白桐花茂盛地簇成团在雨中招摇,还有家家自酿的杏花酒,酒香浓郁。
夜宴上他奏了一曲雁落平沙,曲调虽是流畅的,却满怀悲鸣,当即惹得龙颜不悦。次日他就被移至偏院,见风驶舵是宫里基本的生存法则,圣上不提,便再没人来照料。民间被赞为琴君子又如何,人人敬称他一句声先生又如何,身入王宫便命如蝼蚁。
梦中听到母亲颤着声问他何时归,高热的体温烧得他几近虚脱,朦胧中听见忽近忽远的歌声,缥缥缈缈,像踏水而来的仙子,轻灵曼妙。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他醒来时她轻笑,”一曲壮志凌云鼓舞人心的名曲,却被你弹出这样的悲戚来,难怪皇帝不高兴。”
他没有回答,嘴边递来一勺热粥,热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杏花香味。半碗热粥下肚,额头冒出些许汗珠,体热虽未退尽,人已好受许多。
她轻轻擦拭他额头,和为他冷敷降温时一样轻柔。
“你做的么?很好喝。”
女子眼眸弯弯止不住的得意:“我从御膳房借来的。”
月色静谧,怀里的人冰凉透骨没有半分温度,衣服里透着冷冽的槐香。他沉默良久,低声说:“姑娘不知男女有别?”
她毫不羞愧:“哦?有这回事?”
他叹一口气,收紧手臂,说:“你真冷。”她转过头认真凝视他,月色下脸亦发苍白,一双眼眸却水亮流光。她离他那样近,他却捕捉不到任何气息,只听她用同样冰冷的声音说: “你知道我为何这样冷吗?”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回答:“大概知道吧。”
“你对宫里十分熟悉,身上的布料皆是上品,必然不是普通人,宫里的人却对你视而不见,我想是因为他们看不见你罢。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槐者,鬼也,你总是带着一身槐花香,也从不远离那株槐树,也许也是同这个有关吧。”
又是一阵沉默,夜风吹动窗外梧桐,枯叶在地上翻滚发出轻响,月光冰凉。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她轻轻唱起《采薇》,珠玉相叩一样清脆空灵。
她说:“我在等一个人。我不记得我在这里等了多久,宫人的容颜换了一批又一批,我是物是,她们是人非。”
冬至的时候圣上终于想起了那个落魄的琴师,明明已重获自由,他却步步沉重,“你是一尾终将放回池的鱼。”他想起那晚她凉凉的叹息,许是已经预知了这场别离,她同他说了许多话,那是他们交谈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笑着哼起那晚他弹奏了一遍又一遍的应离,声音渐渐哽咽,半阙未完,终于抽泣起来。“回家吧。”她轻轻说。
步履艰难,他踩在雪后的一片苍茫里,回首。她在他身后用手指挽出一只蝴蝶,蝴蝶和翻飞单薄的红衣艳如烈火。
归途漫漫,两个月的路程他走了三年。
这一别便再无重逢之日。
细雨沁湿了衣袖,再为你弹这一首悲欢谱作的曲,只叹人身不由己。
夜幕划下,屋内穿来母亲的咳嗽声,他起身进屋。药勺送到老人嘴边,他想起,曾经有谁为他喂下那碗冒着杏花香的热粥还得意的说是借来的,那一个月色如水相互取暖的夜晚。
妻子瑶音将热饭端进来,他对她微微一笑。
这年月就这样悄悄地过去,我们的故事就完结在那里。
自行狗尾续貂番外:
“你在等什么?”那个眉目和他一样温良的琴师问。
一夜清风细雨,她坐在那颗古老的槐树上,轻声吟唱,“莫如参商生死两不见,错步轮回又几度擦肩,茫茫浮世斗转星复换,故人何处,千里江山。”
槐树新抽出的嫩叶皱在一起还未长开,她随手拔了一根,就听见下面发出抱怨声:“疼哟,你就这么对待老人家。”
她不在意地笑:“您老人家的刺也不知道刺了我多少回。”
“一只鬼会感觉到疼吗?”槐树精不依不饶。
“那,一只鬼会做梦吗?”
“鬼做梦?哈,你真的是在做梦。”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的确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她七岁的时候,檐下正黄昏,他在纸上勾出一抹烈火霞光,夕阳隐在彤云中沉沉下坠。
“夕颜夕颜,这不就是你的颜色么。”他抬头对她笑,把她磨墨时溅到案上的墨汁抹到她脸上。
母妃轻抿着嘴角笑,用锦帕温柔替她擦拭。那时他们都还在。
她低下头,身上的红衣是母妃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料子是珍贵的茛绸,穿在身上柔若无物。
她记得母妃殡天的时候,他轻轻拥着她:“哭吧,哥哥在这里。”
他长她三岁,及笄之前她称他“哥哥”,他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来自同一个父亲和母亲。
他出征那一年,代朝半壁河山沦陷,城内却是江畔笼烟雨,玉殿起笙歌。
万匹战马,整装待发,王朝的战旗扬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披战甲,往日温良的眉宇间第一次露出浓重的杀气。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她穿着那身红衣站在朝阳台上为他高歌送行。他说:“三年,等我归来,我必带你离开,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
边关狼烟腾起,百里战马嘶鸣。黄沙折戟,硝烟戈断。
王城内轻歌曼舞满袖盈香,金杯玉盏万事逍遥。
三年后战火烧到了都城,倾家倾国赤焰焚空。王族纷纷逃离,宫阙尽毁那一日,她站在朝阳台穿着那身红衣孤声高唱《采薇》。“采薇采薇,胡不归?”
废墟颓垣之上不断拔起新的宫阁楼亭,又不断地被毁去。三年复三年,她看过无数王朝像代朝一样崛起繁荣,又像代朝一样颓败消失。
亭外草离离,枯槁换青碧。数不尽的三年过去,她留在这里,不曾离去。
“你在等什么?”那个眉目和他一样温良的琴师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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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人何处(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