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蕴惊得气息一窒,杏目圆睁,随即笑了一下:“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呢?”
平陆见她被逗得胆怯,将满脸笑意强忍下去,扭脸恢复了神情,方才对着她说道:“没有的事。我与映洲自幼交好,我若请他来,他一定不会拒绝。”
汤蕴从木架上抽出张元瑾的《画断》,随手翻了两页,嘴角上扬,勾起一道漂亮的弧线:“那也没有这么干的,他是小侯爷,我若如你这般待他,叫做越矩。”
“要买的书给我吧。”平陆伸手欲去接书,打着腹稿回她的话:“是我欠考虑了,那双剑之事就此作罢。”
汤蕴用书将他的手按下去:“无妨,我自带了花销。”
条件反射地捏住书的一角,平陆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显得洁白,二人僵持一刻,将目光一齐落到彼此手上,而后上移,对上彼此的双眼。阳光透过窗棱,橙黄的空气之中尘埃飞扬,一室寂静,暧昧情愫渐渐发酵,他们忽然心有灵犀地松开手,亏得平陆反应迅速,一手将书接起。
“还是我来吧。”平陆心跳如鼓,不敢直视汤蕴,只得将目光微移,拿手的书放到身后。
书肆另一角,一位持剑的玄衣女子目睹方才那一幕,随即不声不响地将背转向崔平陆,在账台附近胡乱地翻了几本书,便疾步而去。
汤蕴起初对平陆的武功没有了解,便也觉不出厉害,方才见他接书那一下,手快得现了重影,随即暗自叹道,这要练多久,才能这么快。眼见着平陆的神态渐渐恢复自然,汤蕴眼里溢出笑意:“真厉害啊!”
“什么厉害?”
“你的身手。”
平陆听闻夸奖,心里感到一阵诧异,这也能看出来?然而只是应她:“花拳绣腿,不值一提。”如今他能确定,汤蕴对武功和武器极有兴趣,自己刚好能将宋蔺推荐一番。立刻就接一句:“映洲的拳脚功夫和枪法都比我要好。”
汤蕴若有所思地点头:“说书摊上都说他如今的枪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接完话,她忽然察觉出,在与自己相处时,崔平陆总将话题往宋蔺身上引,这是为何?况且前几日双方几乎都已心知肚明,如今是为应付家里做表面工夫罢了。
平陆重重地“嗯”一声,随即将表情调度成说书先生一般,拿起腔调:“昔日幽州两军阵前,映洲一身玄衣银铠,手持长-枪,与敌军副将之子马战,枪出如龙,一点寒芒先到,招招直逼要害,只三五回合,便将敌将挑于马下!”
书肆顾客被这段说书腔所吸引,皆竖起耳朵想往下听,忽有一个穿灰布圆领长袍的大汉走到汤蕴身旁,面向平陆,笑得满脸横肉都在打颤,声调却是俏皮:“您说的是宋蔺还是赵云啊?”
平陆露出极富少年气息的一笑:“本朝没有赵云,只有宋蔺。”随即手一挥:“一边儿去,别捣乱。”
汤蕴用书掩着下半张脸也是笑,隔着那大汉对平陆低声道:“平陆,咱们走吧。”
平陆点头,对她一伸手:“书给我。”
汤蕴放下手中的书:“你手中那一本就好。”
“好,你去门外等我。”平陆对黑衣大汉飞去一记眼刀,心道真是气煞我也,险些害我在青琅面前失了颜面。
结完账,平陆走到书肆门前,将书交到汤蕴手中,正要开口,灰衣大汉追出门来,见到平陆腰间那把环首刀,一把拍在自己脑袋上,躬身道:“属下眼拙,参见崔参军!”
汤蕴把书递给一星,闻声回头,却见平陆满脸迷糊:“你是?”
大汉自报家门:“属下蓝田县捕头王霜。”不等平陆开口,他接着说:“此次前来...”
平陆一抬手,示意停下:“此地人多耳杂,不是汇报公务所在。”忽而想到几个月前追贼,自己的确到过蓝田县,将王霜从上至下打量一番,他又看了眼汤蕴,打打杀杀的事,不好被她知道。于是决定回去再谈公务:“我今日休沐,你若事急,先到府衙等我,晚些时候我去见你。”
王霜眼神急切地望了望汤蕴,意图求援,随即听平陆问:“很急?”
王霜凑到平陆耳旁,低声说道:“前几日那贼在蓝田露了行踪,我方追至长安。”
平陆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心也是被勾得发痒。
不等他说话,汤蕴已经把话听明白,横竖自己与他相处也不为着什么,既然书已买到,那此时回府尚能赶上开饭,何乐而不为?汤蕴莲步轻移,到平陆身边,悠然说道:“今日能买到这卷书,也不算白来一趟。你有公务便先去忙,我这就回去了。”
平陆听了这话,在公务和汤蕴之间陷入两难,自己把她带出来,不负责送回去,似乎不合情理。拿定主意后,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汤蕴无意浪费他的时间,一摆手转身走下阶梯。
平陆对着汤蕴高挑笔挺的背影躬身一礼,而后将随从招来:“你暗中护送她回去,机灵着点。”然后与王霜就近找了个茶棚坐下,谈论案情。
汤蕴离了平陆,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边走边压低声音:“怎么样?”
一星上前两步到她手肘旁停下,做贼似的回头一看:“没事了姑娘,他走了。”
汤蕴闻言,身心都松快下来,阿娘所谓的日久生情,真要应付起来,真是费神又费时间,有这闲聊瞎逛的功夫,多去听两场书多好。腹诽一通,汤蕴决定返回家中,主仆二人步行到停放马车的所在,正当此时,近处一道身影款步姗姗而来,定睛一看,正是汤楹。
汤楹手持小扇,掩住口鼻,一双眼不动神色地扫视汤蕴,说好要将崔六郎让给我,却打扮得这般漂亮,真是心口不一。上前去亲亲热热揽着汤蕴,她的声音泛着酸:“佳人独身在此,那个崔六郎也不来陪姐姐?”
一星站在一旁,被这话哽得作呕,只好垂下头,汤蕴对她的醋意毫不在意,单是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出,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来,我怎好再待下去?”
“三姐姐。”汤楹唯恐他们发生什么,于是拉着她的手撒娇:“我来得晚,你就告诉我吧。”
汤蕴知道汤楹只是利用自己,板着脸将手一抽,从一星手中拿过书塞过去:“你崔六郎买的,拿走吧。”看不出是喜是怒。
汤楹摸不准她的情绪,不敢贸然去接,只好讪讪地笑:“姐姐对我的好意妹妹都知道。”然后将那书推回去:“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自幼时起,汤蕴便不喜汤楹说话时夹枪带棒的语气,只是自己不曾与她有过冲突,多数时候权当没听见便罢,但自打崔娘子到府上相看以后,汤楹这性子越发地招人烦,哪怕是急功近利,也没得在街上谈如此有失体面之事。
汤蕴冒起一阵火气,但身处市井之中,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收回那本书,她敛起笑意,横了汤楹一眼,正声道:“有话回府再说。”
霎那间,汤楹脸上飞起两片红霞,适才觉出自己做得不妥,连忙直背挺肩,跟在她身后,不再言语。
及至走到马车面前,平陆忽然鬼一样的,从拐角处弯过来,正面对上汤氏姐妹,他清了清喉咙,少年清脆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青琅。”随即放下手点了一下头:“四姑娘好。”
汤楹听他对自己喊得疏离陌生,心中不悦,但仍强装出一张笑脸:“崔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阿楹就好。”
平陆飞快地看一眼汤蕴,她还是那般稳重,面容无波,他只好是笑:“我对四姑娘尊重些好。”
汤蕴在一旁冷眼旁观,对汤楹的言行越发生厌,对崔平陆亦好感骤降,然而为何骤降,她也说不明白。
汤楹从未想到会被不留情面地拒绝,心中气愤,然而愤不长久,只是暗暗地想,真是给脸不要脸,对待旁的男人,本姑娘可是看都不多看一眼。
她垂下头,默然地挽住汤蕴的小臂,汤蕴用手掌轻轻盖住她的手掌,对平陆解释道:“阿楹没别的意思,只是觉着你总是叫她四姑娘,太正式了。”
平陆瞥一眼服服帖帖的汤楹,装模作样地一点头:“原来如此。”心中却想,你就在你姐姐面前装吧,好在我算是个正人君子,否则把你吞了骨头都不用吐。
汤蕴暗暗地想,平陆对待自己这般殷勤体贴,又不至于让自己胡思乱想,分寸拿捏合适,照理也是情场老手一个,不会看不明白阿楹对他的喜欢。既是男子,又开了情窍,那又怎会对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大姑娘这般态度?
四周静下来,平陆忽然想到原本的打算,遂换上一张笑脸:“衙门的事已忙完了,不知可否请青琅,阿楹一起用饭?”
汤蕴原是不想再应约,但觉手臂被抓得生疼,侧头与汤楹眼神一对,见她眼神几乎有些可怜,只好答应。
一路上,平陆先把城中闹贼一事告诉汤蕴,随即与她讨论双剑在实战中的使用,汤蕴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到汤楹的涉猎范围内,都被平陆给糊弄过去。汤楹觉出他成心冷落自己,见缝插针的飞眼绝技找不着机会施展,索性闷闷不乐地闭了嘴。
三人走进一间苏味小馆,平陆依着对汤蕴的了解,点了刚好够三人分量的菜品,与汤蕴相谈甚欢时,汤楹的脚在桌下晃来晃去,冷不丁地就扫到平陆的长衫下摆。用完饭,他先将汤蕴支开,而后对着汤楹,温声劝诫:“四姑娘,你跟你姐姐学点好的,将来能嫁个不错的男人。”
约莫戌时,崔平陆将汤氏姐妹送回来府。
经过今日之事,汤蕴已将他们二人的心思给看了个七七八八,平陆的确没看上汤楹,并且对她的一些行为举止感到不悦,但碍于情面,不能说教,只好是一个眼色也不给她。而汤楹对他,则是不论得到何种反应,都冲得一往无前,似乎将自己作为女子的骄傲与矜持都扔到地上也无妨。
汤蕴在二人中间,饶是全做没看见,也被夹得左右为难。
在外两个时辰,走得两条腿灌铅似的,难以提步。被一星扶着回到卧房之中,坐在梳妆镜前一点点卸掉钗环,以热帕子洁面后,汤蕴露出原本白皙洁净的脸庞,起身走到床上,和衣而眠。
一夜无梦,她睡醒时日头还早,乳母林氏吩咐院子里当值的女使烧了两桶热水给她沐浴,在氤氲的热气中,她渐渐醒了盹儿。
乳母林氏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亦是王娘子心腹,自打入了汤府,就把汤蕴当作自己亲生姑娘那般照顾,可谓事无巨细。此番领主母之命打探三姑娘的心事,只能趁着此时四下无人才好开口。
汤蕴穿上素色影青棉麻外衫,一星进门替她擦头发,林氏坐在一旁,眉眼含笑地问:“姑娘昨日是累着了?回来倒头便睡。”
汤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腿走得都不像自个儿的了。”随即捏拳捶了捶腿。
“待会儿叫房里女使来捏捏。”林氏接着做个铺垫:“姑娘别怪我多嘴,昨日出门时只您一个,怎么四小姐也跟着一道回来?”
汤蕴清楚乳母是替阿娘打听消息来了,单是打个哈哈:“路上见着的。”
“那姑娘觉得崔小郎君怎么样?”
“心思细腻,做事妥帖。”
“没了?”
“没了。”
林氏从她嘴里听不到实话,只好宣告正面战场全面溃败,随即转换战法,趁无人在时盘问一星,然而一星只会回答不清楚,不明白,没看见。
收拾完毕,汤蕴行至书房,侧身躺到榻上,翻看起昨日那本《画断》,其中一部分内容点评名家画技,她看得仔细,自觉学到的东西也多,因此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学习新技法后,会画出什么新东西,起身走到书房,在作画的案台前落座。
翻开台面上的绢本,正看见未作完的宋蔺轮廓图,汤蕴提起雀头笔,随即想到宋蔺说话时傻里傻气的神态,忽然失去填充他面部细节的兴致,但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日看得不够细致,难以描绘。
既然描不出脸,那总还能描衣服,初见时那身文武袖,暗黄色内衬,墨青罩袍上印有一团印花,看不清是何图案,二三指宽的玄色边缘用金线绣有云鸟纹,颜色艳丽,却与他这个人相得益彰,若是穿在旁人身上,保准像个土财主。
仔细填充服饰花纹之际,屋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娘子入内传话:“昨夜崔府失窃,烧了一间库房,娘子叫您准备着,用完午膳跟着过去拜会一下。”
汤蕴放下雀头笔,抬起头望向李娘子:“损失严重吗?”
李娘子皱了皱眉:“听说烧裂了不少前朝瓷器,玉器珍玩被翻了一地,具体数目还在清点。”
汤蕴对此感到纳罕,传闻崔府富可敌国,原先觉着夸大其词,方才一听,简直还算谦虚,跟他家比起来,自家简直算是清贫。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问:“丢了什么?”
“太后御赐的一只翠色悬珠。”
“还有吗?”
“没了。”
汤蕴用双手撑着下巴,心道御赐之物失窃,那可是要被问罪的。若是太后追究起来,崔府岂不是要遭殃?依着崔夫人与公主的交情,应当能够安然度过。正要起身去找汤楹,她又想起那日蓝田县的捕头来寻平陆,说先前那贼在长安露出行踪,那崔府之事会不会是贼人报复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