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檀盯着殿内朝他跪拜的南宫弦,肌理紧绷到颤抖,不久前刚被缝合好的伤口,被生生裂开。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南宫弦跪拜。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纤尘不染的南宫弦,满身鲜血。
这一跪,不是臣服,而是南宫弦要同他宗政檀不死不休!
呼吸热且灼,口中铁腥翻涌,热血来不及蹿出,直被宗政檀吞下。
起身走下龙椅,宗政檀从南宫弦身侧经过之时,一脚将小皇帝踢飞。
踏着那恶心替身鲜血,宗政檀头也不回地离了金銮殿。
他没有妥协,他不会妥协。
他会陪着南宫弦在这权欲交叠的囚笼里,不死不休。
不死,不离!
见宗政檀离去,万方匆匆起身弯腰欲将南宫弦扶起,双手却落了空。
得不到回应的南宫弦,也疯了。
他冲出金銮殿,他朝着宗政檀的背影,高声问:
“宗政檀,你是要让我死,还是要让我站在外头供你的三军挑选?”
金銮殿内万方九州闻言齐跪,金銮殿外单膝跪地的千军万马,尽数匍匐。
上一瞬还热烈的昂扬被瞬间冻结,皇城的暖春被南宫弦的寒吞没。
九州焦急起身欲解释宗政檀方下嘱托,却在身侧的万方拉住。
南宫弦听不进任何人的解释。
配给南宫弦这个解释的,只有宗政檀。
挺直腰杆立于殿外的新皇顿在原地,沉重转身之时,眼眸瞬间爬满血丝,在那苍白容色的衬托下,露出死气。
心伤内伤外伤凑在一处,鲜血不住从宗政檀嘴角涌出。
再也扛不住这由南宫弦亲手扎下的刀子,宗政檀力竭屈膝,重重跪地。
目中泪花蓄满委屈,唇齿张合间说的是:“哥哥,好疼。”
万千愤怒消弭,南宫弦横穿千军万马,将前不久篡他龙椅的新皇抱入怀中。
手忙脚乱拿出帕子替宗政檀擦拭嘴角止不住的鲜血,南宫弦慌了。
慌到不顾天命不畏人言将人紧搂。
慌到将自己欲短囚宗政檀再将其送回西肃的局,在此刻尽数推翻。
“太医,传柳太医,速传。”
“孙逐星,守住皇城,胆敢擅自出入者,斩。”
“万方九州,西肃铁骑若敢在此刻生乱,本殿砍了你们脑袋。”
“江海,快,本殿要带他回玄南殿。”
玄南殿,曾是他们的家。
宗政檀不在这些年,南宫弦独自守在玄南殿,等他一个永远不能回来的人,回家。
重伤之人不愿躺上软榻,非要贪婪地依偎进南宫弦怀中。
默默将南宫弦伤痕未愈手指,根根握在掌心。
握了一会,又改成十指相扣。
宗政檀快撑不住了,他可能要睡好久好久。
他现在已不是一棵参天大树,六载光阴过,他已长成能和青天比肩的日月。
这天下,再也没有比他宗政檀身侧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不想再将南宫弦交到任何人手中了。
新账旧账当如何算,他们还有长长的岁月,一笔一笔来清。
“哥哥,我好疼啊。”
“哥哥,你不能离开我的,我好疼好疼啊。”
“你要离开我,我会醒不来的,我会死的。”
指尖轻抚宗政檀眉目,越过理智的承诺匆匆落下:“不走不走,哥哥不走,奴奴别怕。”
埋首南宫弦胸膛,宗政檀勾着唇角入梦。
夜深忽入少年梦,一梦阑珊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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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三月春正好,牡丹花开满洛都。
东宫仪仗自前殿而出,踏两侧开满牡丹之宫道朝玄南殿而去。
“殿下,各诸侯送世子入皇城之事如今算成了,臣核实之后却发现这些人并非……”
言未尽,前方主君忽而抬手止步。
内臣匆匆噤声,顺着南宫弦目光越过重重树影,见一被捆在古桃树上的少年,正撒欢儿跳着扯着蹦跶着。
纷纷桃瓣从树梢飞下,落了少年满头。
又随少年一刻不带停的闹腾,飞到布满汗水的眉眼间。
似是嫌这些花瓣碍事,少年不满一吹,额前卷毛随着桃瓣一道荡漾。
和煦春光,因眼前这少年变得张扬。
习惯让万物在其既定轨道生长的南宫弦,对这让春光逾矩之人,未有生出让其消失以让春光回归正轨的念头。
踏着满地被糟蹋的牡丹,南宫弦朝那乱了春光的少年走去。
在军营长大的儿郎纵横天地间,时同凶禽猛兽混战,常与将士鞑子交手,这耳力比如今这身修为更甚一筹。
余光瞥向响动传来之处,好不容易消停一会的人,又开始造作。
是的,一个人可劲儿折腾这桃树是消停,被捆在桃树上糟蹋这满园牡丹,才算得上造作。
勾来以踢肿脚尖为代价留下的小石,少年活动了一番脚腕,直将石子朝着前方特意留着给人做把柄的名贵花盆踢去。
一踢一个准。
一踢一个碎。
一踢一个,春风得意哟。
他檀爷,要自由啦!!!
满身执掌天下的威严因这三踢,被从未在南宫弦身上出现过的,逗弄欺负小孩儿的玩性取代。
“我可听说这片牡丹乃太子最爱,你方才踢碎的那几盆,更是太子亲种欲赠予皇后的寿礼。”
话是假话,单纯为了吓唬小孩儿的假话。
但换一人,必是断头之事。
宗政檀一听这话,笑得比花儿都灿烂。
直接烧了这太子殿下的‘老巢’,还怕这太子不将他赶回西肃?
兴头一上来,宗政檀当即便要自报家门:“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宗…”
言及一半,宗政檀换了话头:“你同旁人一般,唤小爷一声檀爷便成。”
“你若真有胆子,便去那狗屁太子跟前告上檀爷一状,你若不告,便是个孬种。”
宗政檀极用那双野性又张扬的眸子,侧目瞥向离他还有些远的南宫弦,试图窥其反应再思后路。
可这一看,直把宗政檀看迷糊了。
立如苍兰玉树,行似清风明月,凤眸荡漾间,又似揽尽苍穹彩星。
这人,生得还真真是好看呢!
这般好看,可千万不能让他娘瞧了去。
他阿娘最喜的便是这类矜贵风雅的儿郎,他娘若是瞧见这人,保不齐便要将这人带回西肃得空了看上几眼。
届时他爹必要日日拼命操练于他以撒气,指不定还要借着操练的由头揍他。
没办法,他那将他强行绑到皇城的爹,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
眼睁睁看着野小子从眸露惊艳化作神思跌宕,南宫弦更觉有趣了。
敢在他跟前走神,这野小子还真真是,好胆色呢……
破除往日同人言语的最近距离,南宫弦肆无忌惮地细细打量宗政檀。
日光偏爱极了这野小子,恰在此刻透过树隙落在其脸上,将那双琉璃般的肆意眸子映衬到极致澄澈。
乖张容色嚣张行事,配上这样一双不受拘束的眼眸,处处都在南宫弦不喜的边缘疯狂跳跃。
心尖泛起的氤氲,氤氲变成的痒意,闹得南宫弦抓心挠肝。
从未有过的陌生之感,在坚定地告诉南宫弦,他对这野小子感兴趣极了。
绕着宗政檀走了三圈以缓解心头难耐,南宫弦发现这破小孩力气也是真的大。
这好好在皇宫活了百年的桃树,硬被其生生挣掉了一层树皮。
就是这人…不太长个儿…
莫不是还没到那长个儿的年岁?
可诸侯世子凡入太学者,皆是年满十六且识得治理封地之术的儿郎啊。
可能就是生得矮。
算了,矮点便矮点吧,日后坐着同其说话便好。
“你亦是来太学念书的诸侯世子?”
同身份有些牵连的提点,让使劲儿天马行空正腹诽着他家老头的宗政檀戒备回神。
尚未言语,近在咫尺的人骤让宗政檀颅内生出动荡。
恐慌与躲闪之欲来得莫名其妙。
好生用力摇晃脑袋以驱逐陌生又熟悉的恐惧,宗政檀在心底不住安抚自个儿。
这人搁这儿同他套近乎呢。
可现在是套近乎的时候吗?
现在可是赶紧拿着他的罪名去告状的时候啊!
“莫攀这些交情,你干脆点就去御前告个状。今日你帮了檀爷我这一把,日后檀爷我欠你一人情。”
南宫弦想走哪条路,这洛都的人就当陪着走,什么时候轮得到这么个野小子指手画脚了?
更何况瞧着便好玩的人,南宫弦在玩尽兴之前怎么可能让他离开皇城?
不过就算这野小子不好玩,顶着个诸侯世子的名头在,未来三载就算吊着最后一口气,也当留在洛都。
“这洛都有吃有喝有玩,日后与你同窗的皆是能玩到一处的诸侯世子,你缘何不愿?”
这人搁这儿拿着糖果哄小孩儿呢?
他檀爷早就过了喜欢吃糖的年岁了。
这招,对他没用!
“就他们这犄角旮旯哪里有我家好玩?”
“况且我家中有极多美人常言爱慕于我,我还得趁此时机好生同她们培养感情,待我及冠成婚,便能夫妇和鸣情意绵绵至百年。”
“再说我觉着…听说那太子心思极多,我不逃他指不定要把我困在这皇城一辈子,你若帮我告状,我可带你一块逃。”
金窝银窝都不如他那狗窝,宗政檀一定要回家的。
这种念头自入了皇宫,看到这些一板一眼的人,变得愈发强烈。
洛都的水土,养不活打小活在苍茫天地间的自在少年。
上下蔑着这问一句能扯十句的野小子,南宫弦觉着这人的话太密了。
也不知他的家人,有没有因他话太多而赏他几鞭子。
说到口干舌燥都没换来一句搭话的宗政檀,不满了。
嗓音抬高,吼问:“我同你说话呢,你有没有认真听?”
揉了揉耳廓,南宫弦疑惑问:“你说什么了?”
瞪着眼前这没心没肺的妖精,宗政檀气得心肝都疼。
但,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
“我说……”
意图重复的话被南宫弦打断:“你既入了这皇城,就算我帮你告状了,太子若不想放人,谁都走不了哦。”
宗政檀听这回复更气了,这人真的好生过分。
明明听清了还非要折腾他,这不明晃晃把他檀爷当个乐子在逗?
本来觉着南宫弦生得好看,面上特意收敛了几分的宗政檀,抬脚就朝南宫弦死命踹去。
粗绳捆绑,腿也还算不得长,南宫弦微退一步,宗政檀别说踢人,便是南宫弦的衣袍都没碰到。
一踢不成一踢又起,很快,宗政檀就知道自己来不了硬的。
“你个乌鸦嘴,你给小爷说点好的,不然等小爷我逃出来,必然揍哭你。”
宗政檀将自个儿说兴奋了。
这般美人哭红眼眶的可怜模样,想来会比那闺中女子暗自垂泪更惹人怜爱。
唉,可惜他檀爷天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这人哭得越可怜,他便要笑得越开怀。
生平头一次听到此等威胁的南宫弦,将方才拓宽的距离拉近。
前不久还放肆人,因着这愈发凑近的距离,略微发抖。
纵竭力克制,却依然在抖。
同方才嚣张,截然不同。
轻转手腕,一手直锁宗政檀脖颈,南宫弦笑问:“小檀爷会哭吗?”
殿下索喉:你要回家?
檀奴:没没没,不敢不敢不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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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