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这行为,也太不拿诸位凶神恶煞当回事了。
几个离得近的汉子要往前冲,被缨姝扬手拦住:“尊驾到底是谁?”
“不想告诉你。”
李爻答得随意,仰头看大路的方向,心道:花信风也太慢了。
“他在拖时间!”近前汉子大喝一声,向李爻冲过来。
李爻把景平往身后一掩,叹了口气:“确实是在拖时间,等我的人来了再动手,你们兴许能多活些时候,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是懒得看住你们这么多人……所以啊,不重要的只能先……杀了。”
他语速比聊天还慢,说着话,手里多了一把尺长乌亮的匕首。武器在他手里像是活了,瞬间撂倒对方大半人。
景平的眼睛追不上暗光的速度,就连“李不对”本人也变成了虚幻的影儿,凡掠过之处,对手倒地,死得透透的。
这样干脆狠绝的手段,绝不是寻常好勇斗狠练就来的。
少年心里生出一丝混合着畏惧的兴奋。
眨眼间,十几个汉子只剩下三四个喘气的了,李爻长袍披风依旧体面,半点血星儿没溅上。
缨姝大惊失色——他不是人,是索命的鬼!
时至此时,大路响起马蹄声,李爻只用听的便知道自己人来了,左手放在唇边,吹了个马哨。
缨姝扭脸就跑。
李爻冷峻的眉毛一压,随手扯下身边草叶子,甩出去。草叶子顿时生出钢筋铁骨,直追目标,狠狠钉在缨姝后膝窝上。
那地方脆弱,缨姝猝然吃痛,膝盖一软,跪了个跟头。
“师叔!”
花信风带着小队骑军围拢过来。骑士们并不下马,排布分散开,把尸体、伤者和恶徒通通围在中央。
“抓回去审,告诉太守大人,我随后就到。”花信风一声呼喝,什长领命,带着半数骑士下马,收敛死尸,把仅存的几个活口绑好,押人走了。
李爻见景平木讷地看着一切,心想:看来是吓着了。
“饿了吧?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他说着,割断绑住少年的绳子,将匕首还入臂套,腾出手在他脑袋上揉一把,“摢撸摢撸毛,吓……”
垂眼见景平看他的眼神怪阴森的,轻咳一声,把后半句哄孩子的话咽回去,在少年肩膀上拍了拍,找花信风去了。
他前脚走,滚蛋突然对着远方狂吠起来,几乎同时,烟雨迷茫的荒草深处星寒连闪。
有东西倏忽间飞来,极快,破风声却不大。
“暗器!”花信风在马上居高大喝,偏头躲过直逼面门的冷寒。
话音未落,缨姝骤然向后折腰,暗器贴着他的鼻子尖过去,直冲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景平。
“当心!”离景平最近的骑士高喝,同时钢刀脱手,跟暗器对冲撞上。
刀和暗器两相崩飞。
那钢刀在雨中甩着水花翻进草丛里,暗器却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拦腰断开。
无数牛毛细针和着黑水大面积暴散。
李爻此时离景平不近,见状即刻折返回去,接连闪开两发暗器,单手扯住少年往自己身后一掩,另一只手撑开斗篷猛打个旋。
说时迟,那时快。
李爻扫掉身前大片的细针、黑水分毫不停歇,抄手从身旁马匹上抽下弓箭,二箭连发。“嘣、嘣”两声,弓弦嗡鸣,两道飞虹眨眼远去,紧跟着远处草丛晃动。滚蛋如一道黑色闪电冲过去,骑军随后而至。
“射中了!人还活着!”
李爻把弓扔给一旁的骑士,回身看景平。变故太突然了,少年身上没有牛毛细针,可脸上、身上、星星点点溅了黑水。
“是毒”的念头猛在李爻脑海中划过,少年却笑了:“我没事,原来你这么厉……”
“害”字没说出来,双眼一翻,向后直直摔倒下去。
李爻欺身去捞,勾住少年的腰身,顺着对方摔倒的势头蹲跪下去。景平脸上、手上被黑水溅到的皮肤迅速发红、起泡。
水泡眨眼间把皮肤撑得透明,跟着破裂,漾出浓水。
“是蜥蜴尾!”花信风急了,“快回去,晚了没救了!”
李爻二话不说,单手把那半大孩子抄起来,紧裹在怀里,勒缰上马,疾驰而去。
景平倒霉催的。
蜥蜴尾是种暗器,型如倒转的蜥蜴,尾巴尖锋利无比,是第一层伤敌利器,暗器击中目标或受到撞击震动,便会“蜥蜴断尾”,从肚子里爆出细针和毒水,尖针破皮,毒液入体,带给目标第二层伤害。
可这回,暗器一不是专门冲景平,二又经周折,三李爻离他太远,四则是溅进了他手上的破口里。
哪一条不寸劲儿,他都不至于现在这样。
但他同时也幸运。
李爻和花信风虽是同门,二人修习的功课却不尽然相同。
如果说李爻专修怎么“揍你”,那么花信风则分出了大部分精力,研究怎么“救你”,他钻研毒理药理,一半兴趣所致,另一半是因为曾经沧海的信国夫人是医术高手。
只不过,美人香消玉殒后,花信风那点爱屋及乌的心也随着葬了,只剩下看见药材就伤心的别扭,这让他的药理修行一度止步不前。
后来,李爻领兵出征,花信风做了参将,随军到江南。
那游弋于江南周边的羯人惯爱用毒和机关暗器。李爻曾被羯人毒箭所伤,差点丢了命。自那之后,晋朝专门设立了辟毒处和机关所,研究对手的暗器和毒。
花信风也重新把药理拾起来,这方面功课做得越发足了。
雨又下大了。
李爻的小院里,花信风给景平拔毒、调药、处理伤口,一通活计下来,天已经黑了。
“他没你那次凶险,”花信风随口道,“伤得没你重,体内也没有旁的毒。”
李爻掀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
“若不是前些日子你发烧说胡话,你是连我都要瞒着么,好好的身体给糟践成这样,你那毒……”
话没说完,李爻不耐烦了,摆摆手:“转世投胎的旧账就该早晚三炷香供着,可别再翻了,他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
“一半天吧,而且……”花信风看着少年被白帛包着的左脸,“容貌或许毁了。”
李爻心里惋惜,想说一句“大丈夫不在乎皮相”,又确定这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思来想去,很难感同身受说出什么,只好略过这个话题:“抓了好几个呢,你且去忙,我看着他。”
再说景平,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有点知觉时,被窗外一声惊雷,震得三魂七魄集体归窍。
他左脸和左手疼得要烧起来了,似是有一把魔火啃破了他的皮肤,一点点灼焦他的肉,窜进骨头缝里,最后连骨髓都要蒸干了。
他拼命想睁眼,眼皮却像被缝上了。
他无可奈何地想:果然下雨没好事……
就这时,床榻轻微晃了,有人坐在床边,先在他额头摸了一把,跟着单手搂着他扶他起来。
景平右边身子知觉是正常的,能觉出那人怀抱微暖,人却很瘦,锁骨和肩峰硌着他的后脑勺。
对方把凉微微的东西凑在他嘴边,景平便闻见一股好浓的药味——贴在嘴边的该是个碗。
他身上哪里都僵,一碗药是从牙齿缝里洇进去的。
给他喂药那人极有耐心,手非常稳地配合他磨洋工,足耗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药喝完,一滴药都没溅洒出来。
大功告成,那人安顿景平躺下,轻轻缓了口气。
景平脑袋里的混沌被一声叹息卷开个口,脑袋清醒几分,胃里却一阵翻腾,包饺子攉馅上劲儿不过如此,绞痛刺激得他把眼睁开个缝——他左脸包了布帛,只有右眼露着,毒素未退,也未见得多灵光。
不分远近的地方有一点恍惚的暗亮,他视线范围内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让景平害怕,他甚至怀疑刚刚熟悉的轻叹和抱他那人怀里的暖是臆想。
他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又或者我已经死了……
“醒了吗?”
一只手略重地按在景平肩头,依旧是稳极了,神奇地驱散了少年的彷徨。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辛苦,弯腰柔声安慰道:“还困吧?睡一觉,醒了会好很多。”
他在床边坐下,随着这动作,一缕银亮的长发荡下来,落在景平眼前,在他朦胧的视线里晃了晃。
原来不是臆想啊……
可太好了。
不大一会儿,药效发作,景平睡着了。
无奈窗外的雷属实讨厌,片刻就来刷一次存在感,炸响成了毒素的帮凶,让景平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蒿草地里。
天下着大雨,电神雷鸣间,火光乱窜,飘摇着不熄灭,映出远处乱斗成一团的影子。
景平心里有个声音大吼,要他过去帮忙。那声音说他的至亲就在那,需要他去救命。
他刚往前迈步,身后蓦地生出另一股力量扯住了他,那力量也会说话:小世子,不要去,不要听,更不要看。
正莫名迟疑时,景平眼前的蒿草猛晃。
他严阵以待,随着窸窸窣窣碎响,蒿草被分开、压倒——对方是爬过来的。
景平反应过来这个关键,猛然低头,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已经爬到了他脚边。女人爬过地方,蒿草被压得歪七扭八,血和着泥泞,铺成了路。那是一条绵延自天边的血路,雨水把远方通天的殷红洗成了胭脂的颜色……
女人扯着景平的裤脚,她还想拉景平的手。但随着她扬起胳膊,景平看见她袖管里根本没有手!手腕处被一刀齐断的创口正汩汩地冒着血,血浆下露着深深白骨。
景平吓得大叫,急向后退去。
女人抬了头,她鼻子、耳朵都没了,五官混沌污浊一片,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平静地看着景平。
那黑窟窿被雨水灌了,漾出两行血泪。
景平呼吸滞涩,心脏都要不会跳了,他撕心裂肺:
“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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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