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要用刀挖腐肉时,她急忙道:“等一下,你还没消毒?”
郎中疑惑:“消毒?”
……这个时代没有消毒之法?元昭道:“我从书中看到,刀入人体,会携带有害之物损害病人健康,如果用酒精喷洒或盐水浸泡就可以祛除。”
郎中半信半疑,元昭一脸笃定:“我在学宫和王子们一起读书,自然不会骗人,宫中都是这样治病救人的。”
郎中沉思片刻:“那我试一试。”
郎中走后,邹伯已经痛得昏迷过去了,元昭给他擦了额头的汗,重重吐出一口气,脱力般坐在地面上背靠着低矮的榻,手心满是汗。
元昭清楚,邹伯治伤只是个开始,后面药草、疗养需要更大一笔钱,这是个长期的事,她以前单为质子生活朝不保夕就担惊受怕辗转反侧,如今心里压了个事,更是夜不成寐。白天上课要么哈欠连连要么一个不注意就眯着眼点头了,夫子和姬羽等人懒得再关注她了,都认为她离开是早晚的事。
元昭按照记忆做了一根简陋的鱼竿,垂在水中。
每天放学后她就来这里钓鱼,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日常口粮了,钓到就可以熬汤给邹伯补身体,多的可以跟别人换点其他吃食。
咕噜,她听到自己肚子叫,但现在一条鱼都没钓上来,不能走,她抿了抿口水。
周围数个浣纱女笑了笑,她们毫不避讳地讨论着这个小孩家里的事,仆人受伤,缺钱缺食,所以每日来河边钓鱼换钱换食。
元昭听到她们笑声,尴尬的捶了捶肚子,可肚子哪是捶一捶就能不叫的,她只能尽力专注地盯着鱼线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浣纱女走了,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她听到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浣纱女将碗筷塞到她手里:“诺,给你。”
元昭猝不及防,低头看了看碗里的稀粥和野菜:“你们平时就是吃这个吗?”
浣纱女笑了,作势要来抢:“怎么,你这小孩还嫌弃,我们知道你是王孙公子,不过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给你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吃就还给我。”
“我吃。”元昭灵活地挪动屁股转了个弯,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她吃得很香。
但粗糙的米和野菜其实并不好吃,很涩,吞进喉咙时似乎要划破脆弱的表皮。
……这就是梁国更底层百姓的饭食吗,她一直觉得自己过得比楚国平民还不如,其实只是她以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平民连吃一碗可口香浓的米饭都艰难。
楚国算是大的国家了尚且如此,在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的人过着这样的生活。
元昭舔掉了嘴角的米粒,在溪里刷干净了碗,不好意思的递给浣纱女:“谢谢姐姐。”
她抬头看了一眼浣纱女:“你等我一会儿好吗,待会儿我钓上鱼你拿一条回去。”
浣纱女点了点她额头:“谁要你的鱼,明天在这里等着,我们说好了一人给你送一天饭。”
元昭怔住,待她反应过来,那浣纱女已经不见了。
她回到家,邹伯已经醒了,她给邹伯讲了这件事,本来只是想感叹民风仁善,结果邹伯竟垂下泪来,自责不已,说他无能,才让他一介王孙公子沦落至此,向乡民乞食。
元昭尴尬地摆手,让他以后莫说这样的话。
还上什么王孙不王孙的,那浣纱女说的没错,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郎中又来了一回,说邹伯可以下床练习走路了,元昭白日里要上学,没时间陪他练,邹伯就只能自己扶着墙练习,经常摔倒。
元昭看在眼里,心酸不已,邹伯虽然人很犟,但对她确实很好,又是为了她受伤。
元昭捏了捏头发,等浣纱女来了,问她们哪里有可以卖头发的地方。
浣纱女虽然惊讶不已,但知道元昭家里不好,表示理解,带她去集市找了一位铰发的姑子。
次日上学,夫子和同窗大惊。
“元昭,你的头发呢?”夫子声音不稳。
“禀夫子,学生剪了。”元昭摸了摸粗糙的短发,有条不紊回答。她对古代礼教有一定了解,但认识不深刻。
“剪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敢毁伤之?”夫子看他满脸不在意的态度更气。
“昭有父母,不如没有,当然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啦。”
夫子手都颤抖了,用戒尺重重敲在桌案上:“离经叛道,狂妄之极。须知人无礼不生,事无礼不成。”(1)
元昭被吼懵了,下意识回道:“学生也听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
意思是我穷得快吃不上饭了,你还叫我守礼节。
夫子气得脸都红了,指着门外大吼:“去外面站着,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进来。”
夫子虽然古板,但还是第一次被人气成这样,元昭感受到了周围的视线,低着头一声不吭出去了,像个鹌鹑一样站在了门口。
不就剪掉一个头发吗,底层人民可以理解,上层的人就像她犯了杀头一样的罪。
他们的礼节就是靠表面功夫维持着吗,元昭无奈地摸了摸短发。
下课后,夫子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走了,元昭回到课室,迎来大家好奇的目光。
姬盈似乎想说什么,咬了咬唇最后止住了;姬羽靠在后座上,抱着手臂,在她经过时吐出两个字:“怪人”。
元昭摸了摸头,无所谓地坐在了自己垫子上。
邹伯腋下撑着拐杖在屋外练习走路姿势,余光看见她一脸郁闷进来,一瘸一拐迎上来:“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头发的事?”
元昭直接瘫坐在了檐下:“我总算遇到比你还犟的人了,那个夫子啊,竟然因为一个头发的事,让我在外面站了一天。还有我的同学,下课后都跑来参观我,像看大熊猫一样。”
邹伯虽不知道大熊猫是什么,但不妨他笑了:“百善孝为先,他们有此反应不奇怪。”
他目光落在元昭头顶,那里本该像其他王孙一样端正束发,如今却顶着一头奇怪的稻草一般的的短发,心生爱怜和自责:“如果不是仆捕猎时疏忽大意,被野猪伤了腿,公子也不会为了给仆治腿花了那么多钱,还卖掉了自己的头发。”
元昭只是想跟他聊聊天,没有叫他自责的意思,像个小大人一般摆摆手:“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邹伯你养好身体最重要,对了,你有办法联系上梁国吗?”
邹伯点头又摇头:“公子需要送信到梁国吗?我可以找在楚国的商人帮忙带回去,只是梁王那边……”
元昭眼珠子一转:“我不找他,他靠不住。我写一封书信,你找人送给我母亲。”
邹伯有些犹疑:“齐湘夫人……”
齐湘夫人宠爱大子和幼子,会帮他们吗?
“嗯。”元昭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代替他兄长在异国为质,受苦受难,现在连学都上不起了,她这个母妃总该表示表示吧。哎,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勒-索’她的。
古代交通慢,她等得了齐湘夫人的救济,学宫不一定会等她,元昭决定先放下脸皮找个人救救急。
课堂里一群萝卜头,找他们借钱总有种莫名羞耻感和罪恶感,但谁叫她认识的人不多呢,而且这群人基本非富即贵,她身边认识且能提供给她帮助的只有他们了。
她首先想求助的是姬盈。
姬盈曾多次和楚王后去看望贫孤,素有仁善之名,又是个小女孩,肯定心很软吧?
只是不太好接近。姬盈贵为楚王公主,身边总是有很多王公贵子围绕,暗中为她较劲,逗她开心。她总是抱之淡淡的抿唇一笑,矜持、娇贵。
为了让她入学不孤单,楚王还择了一名叫姬瑶的宗室女陪读照顾她。
元昭终于找到机会靠近公主了,她轻手轻脚朝公主走去,还未走进便被人拦住:“我看你很久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直盯着公主看。”
是彭国公子卫璨,彭国施行的是质子外交,与他们相邻的大国都有他们国家质子。
元昭解释:“我找公主有事。”
被众人围着的姬盈回头一笑:“不管你是为了事找我,我都不会答应你的。父王现在最讨厌梁国,我作为楚国公主,自然也最讨厌梁国公子了。”
卫璨扬起拳头:“听到了吗?怪胎,快滚。”
卫璨这个舔狗,元昭抱着头跑了。
她被叫怪胎是因为这一头短发。古代礼教重视孝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她剪掉短发在时人看来简直是丢人之举,要是知道她一介王孙为了银钱卖掉头发恐怕还不知道如何作想。她也能猜到,他们肯定更瞧不起她。
元昭抬头撞到一人:“抱歉。”
她先看到了一抹柔软华贵的布料,笼罩着烟雾一般,而后是腰间缠绕着玉环的长长绶带,玉璜编绳项链垂挂胸前,像弯月一样。
再往上是陈国王子干净而漂亮的脸,他垂着长长的睫毛,眼神深而幽,表情不明,只是拍了拍被撞疼的胸口。
元昭听说陈国很富庶,许优看外表就知道挺有钱的。
元昭生怕被他侍从赶走,迅速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许优,可以借我一点钱交束脩吗?等我母亲的钱到了,就还给你。”
(1)出自《荀子修身》
(2)出自《管子·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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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毛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