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是为了消灭死。
那生、又是在何处呢?
……
浊日的红光蔓延到了大半天空。
本应该披上白无垢踏入婚姻殿堂的、裸露在外毫无尊严的尸体终于裹上了白布——
一切的一切,都落幕了。
机体感受到了饥饿,所以需要进食,而糖油混合物能最大程度填补流失的部分。
人类在学会用火以后,就无师自通学会了用熟食的温度填饱肚子,以此来获取廉价的满足感。
她吃不惯冷食。
看着雨滴一点一滴落下,高井夏希一直在想,在最后的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佳子小姐在想什么。
其实人的本能是很敏锐的。
在吞下药片的三分钟后,这个女人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没救了。
凶手就站在不远处,投来怜悯的目光。
刚发作时,她的思维还处在惊慌失措中,但身体的破坏,连带着思维的破坏。
几分钟后,估计也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还在试图想要自救。
用双手撑地板。
没力气。
往左边或者往右边移动一些都不行。
一动就能感受到,胸闷、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冷汗直流。
只能叫喊,但叫不出声音来。
不敢。
喊叫需要腹部力量,腹部肌肉牵动着气管。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过去,力气越来越少了。
从最初的绝望,到还想试一试,再到“我好像真的要死了”的彻底恐惧,再到没有力气了。
这一切都在十几分钟内发生。有人在外面,或许我还能得救。
我该怎么让他们注意到我?
为什么还不打开门?
啊,门不是蛋糕做的,是玻璃做的,上锁了,不是那么容易就打开的。
再一次地绝望。或者连身体的破坏连带着情绪和感受力都消失了。
最后死在痛苦和没有尊严的围观的目光下。
……
风波平息得很快。
等到残阳没过海平面,这条回去的海滨小径不时有车经过,咸湿的海风扑在人脸上,傍晚的空气凝结出一层水汽。
或许是横滨人特有的松弛感,至少便利店老板娘对“因为发生杀人案所以订单取消”这个意外接受良好,连带着高井夏希也多了天假,用以慰藉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
走在半道上,她实在没忍住。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后面多了什么。本来不该在这里的。
“你想干嘛?”她叹了口气,插在兜里的右手已经开始盲打警局电话,盘算着怎么把这熊孩子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少年脸上挂了彩,理直气壮,不,或许是理不直气也壮:
“——那你先把电话挂了!”
坐在小餐馆里,高井夏希绝望地看着眼前颇有无限增殖趋势的、几乎分毫未动的白花花的年糕,心里在为自己好不容易攒的钱滴血。
真是任性的小孩。
口味很挑剔,相当挑剔,红豆年糕这种甜食也只吃上面最甜的。
相当娇生惯养。
但很显然,日本警校是有给学生吃饭的。
这种情况只能是小庙里装不下这座大佛。
说到底,当时答应下来果然还是草率了吧?
等到脸颊吃得鼓起,彻底心满意足后,这家伙才像是早有预谋般,哼哼了老半天,声音细如蚊呐,不复之前在案发现场指点江山的神气:
“喂……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莫名感觉眼眶在突突地跳:
“基于成年人对未成年人的基本道德?”
“不对,不是这个!”高井夏希明显感觉对面那腮帮子鼓得跟只仓鼠似的毫不客气的家伙斜了自己一眼,语气却很是古怪,“你……你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很奇怪吗?”
“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一开始都知道答案,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耷拉着脑袋,整个人仿佛漏气的大玩偶,软绵绵地搭在凳子上,“那些大人肯定是觉得我太笨了,才不告诉我原因……”
这样说着,他甚至急切地补了一句:
“我看到了,你也早就知道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你不要敷衍我好不好?”
真是任性的小孩。
无法理解,只要没看到就不相信。
完全是给自己造了个能接受的世界观。
与其说是“自适应”,不如说是给自己打造了一个专属滤镜。
就像一颗打诞生时便有了参数错误的螺丝,孤零零地站在这宏大且震耳欲聋的流水线面前,然后卯足了劲去碰撞,去磨损,试图重新把自己镶入其中。还没学会找到包裹自己的壳,但即使是这样**裸不经雕饰的那部分,也让他能仅凭感觉就避开绝大多数坑。
这样可不太好啊,很快就会碎掉的。
人的内在是十分脆弱的。
社会就是一具膨胀的死尸,每个人都只能在这具腐烂的尸体上观察自己的死亡,被各自困在孤岛上直到毁灭。
大多数人会像罐子中的分解糖水的微生物一样,消耗完糖水也进化不出能够打破罐子的水平,然后灭绝。
……所以,是以为找到了“同类”?
果然,表面的伪装瞒不过去,不同世界的细微差异也一定会留下破绽。
因为是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就算是在同一个世界,融入不了解的圈子都会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何况是另一个世界?
这种一直隐藏着的、仿若无根漂萍的担忧,在真正被这个世界的人戳破的时候,高井夏希反而没了那种恐惧的感觉。
她认真地注视着他略显稚嫩的脸,沉默了两分钟以后告诉他:
“你不笨,你很聪明,也很强大,能仅仅凭借这些零散的讯息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这种智慧,是上天的恩赐,亦或是……诅咒。
因为心智跟不上智力的发展。
做不了智慧的主人,只会被智慧所奴役。
其实高井夏希大概能猜出来他“离校出走”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不是你有才能,而是你真的有,还被别人发现了,或者是别人认为你真的有。恰好你又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想法。不要低估别人的嫉妒心,双方都是平等的,为什么你就能因为聪明而我行我素,把其他人当成什么?
如果你没有才能,别人大概率会包容你这种自大无能的情绪,但如果你有,别人不但享受不到和聪明人在一起的乐趣,反而被处处压一头。可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真的?”他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泪珠,痕迹将脸上的污渍擦去,表情却还是将信将疑。
但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他不为了解决问题,就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笃定的答案把自己骗过去。
“你根本就不会撒谎!”他深深拧着眉,反复观察着眼前人的眉眼和动作,观察每一寸颤动的肌肉,即使以他的眼力,也无法看出半分虚假或是作秀的成分,“所以……还是我的问题吗?”
他们说我应该学会说话。
可是和大人说话很没有意思。
很多明显的事情,他们只会问问问,一个劲的问,就好像不知道一个人的任何信息便不算认识一样。
我在发呆,我在想,我想把自己锁在小箱子里,只有自己,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人会打扰我,安安静静的。
但赌气和不吃饭只对妈妈有用。
他想要像小时候一样躲在纸箱子里,但再也不会有爸爸妈妈掀开纸箱子叫他去吃饭了。
……再也不会了。
小孩如果理解了大人,那就再也做不了小孩了。
——那么,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呢?
高井夏希确实不会撒谎。
因为像她这种经常性感觉不到比较激烈的情绪,基本上感受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膜、一层墙,能知道是什么情绪,但是心里就是感觉不到的人,在心里就始终会有一种看不见的幻觉。
那只是种幻觉,是人群里隐藏的“怪胎”对于“正常人”的妄想症。
有时她会想,或许每个人都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那个异类,真正能够相互理解的少之又少。
虽然,这对她而言,没有区别。
人是要活在幻觉里的。
作为上天的造物,人类只能透过夹杂了大量主观偏见的“意识透镜”去阅读别人和这个世界。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给自己加戏的疯子,只不过大部分人在生活里疯的不明显。
网络上为什么喷子多?相比生活,赛博空间的人们不必隐藏,网络打破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必须基于现实利益相互表演的这个潜规则。而在隐藏的状态下,彼此眼中的真实就不必过早暴雷。美丽的误会就可以一直误会下去。
那么,异世界和虚拟世界又有什么差别呢?正是因为这些细微之处的不真实感,不掺杂任何复杂的利益纠葛,这种下意识的选择才更加真实。
做这种选择,单纯是为了满足自我,所以更能展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渴望的希冀的是什么。
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也太可怕了。
她不会,至少不会让自己眼前发生这种事情。
于是高井夏希答道:
“这不是你的错。”
他听不懂,或者也没有打算听懂,只是固执地继续问她:
“如果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呢?”
她说:
“你不要去想着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忘掉对错这个概念。”
“你不是错误的载体,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难道这些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因为我运气不好吗?”他用一种堪称荒谬的眼神看着她,高井夏希知道把所有的厌恶、不解,乃至于痛苦都归咎于运气这个词真的很残忍。
可她还是看着他,或者说看着她面前的这个未能成功蜕壳长大的小孩子:
“对,那只是你运气不好,我也一样。”
于是少年沉默了许久才泄了气一般说道:
“……我们是两个笨蛋。”
幸运和不幸是相对的。至少高井夏希能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被很好地照料过”的痕迹。
或许他眼中那个一直坚信不疑的“世界”正是他的父母为他而打造的——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一对足够聪明的、苦心孤诣的父母为自己过于聪慧的孩子建造了一个装在果壳里的王国。
父母教年幼的孩子过马路的时候,一般会从危险的警告开始,但对待不同孩子,不同的父母也有不同的策略。有能力的父母在推演出孩子可能经历“车祸”时,甚至试图干涉厂家的生产线,费尽心思确保不会被车撞到。
然而车祸不存在,甚至连“车”都不是实体。“车”指代的是孩子未来可能会面临的危险与困难,包括即将到来的灾难,无法战胜的强者,以及不可违抗的命运。
但人只要出门,就会遇到车,只要步入人生的洪流之中,就会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个又一个的难题。为了把一切车祸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就需要摧毁所有的路口,把孩子带到没有车经过的地方,那以后遇到更危险的事呢?是否需要把孩子囚禁起来绑在身边,让ta与外界的一切就此隔绝,永远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永远受保护,这样对孩子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不是的,否则这件事永远没有尽头。
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遇到大大小小各种问题,今天受伤明天受气,父母要怎么一一阻止?但父母也并不是完全无事可做,在正常的范围内给出建议,适当地引导孩子走向正确的方向,这是他们可以做的事,这确实是更健康的方式。
但循序渐进的教育被中断了。
几乎达到了凡人智慧的顶点,要想成长,难道也要因此受到同等待遇的挫折么?
向来想象力匮乏的高井夏希,却在此刻被同理心暴击了。
好似将脖颈轻轻套上绞刑架。
光芒在眼前跳跃着,跳跃着。
【既然开车的不是你,受伤的不是你,犯错的不是你,付出代价的也不是你——那你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另一个个体的命运?】
她其实压根没必要以此为己任,她既不是作恶者也不是引导者,更不是受害者,她只是推演出了一个可能的恶果,就要为此负责吗?
……答案就在眼前,不是么?
很久以前,她的某位导师曾经给过她一个并非创作但更贴近人生哲理上的小建议——你要和别人建立真实联系,而不是活着虚幻之中。
情感能够共情模拟,痛苦可以是艺术的源泉,却不一定是自己的痛苦。
你真的要用一个横向的东西顶替纵向的东西吗?
鸟怎么可能想飞到笼子里呢?
“那就做笨蛋好了。”她轻声地说。
模具终有一天是会碎掉的。
不会永远有人愿意为你构建温室。
能力与责任总是辩证统一的。拒绝承担责任,同样意味着拒绝展露能力,而未展露的能力毫无价值——但是,如果一个人没办法跟自己的能力达成协调,就像生长在模具里的人参果,那就只能在虚拟世界中以自己的精神寄托最简单的满足自我了。
这是聪明人容易犯的错误。
换句话说,就是在思考上过于怠惰,或者说回避。
某段时间,她曾经痴迷于学习,那替代了她生命中大部分的情感交流,于是她开始学着解构一切。后来她发现自己提不上劲了。
世界是不是虚拟的并不重要,因为痛苦是真实的。
不要让对知识的渴求变成一种无限的贪婪。
那个时候,她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挣扎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让那辆车过去。
无论是危险也好,命运也罢,都必须坦然面对。
无论有多痛苦与不愿继续,最终都得选择接受,让一辆又一辆的“车”从身边呼啸而过。
这是一件好事吗?
是的。
这有助于孩子在“虚幻的爱意”中成长为内心拥有“真正的爱”的大人,而不是一个情感缺失、性格缺陷的……怪物。
一只蹲在草窠里的土鸡,能看到多高多远的世界?镇子里的人能想得到的最大成就,也就是像附近的老板一样,有房有车代步,有一个俊俏的婆娘。如果留在这种地方,如果不摘掉眼罩,早晚也会和这种人一样,变成一个整日为了幢大院里的杂碎事勾心斗角的草鸡。
人们走出安全的果壳,危机便会接踵而至……但如果连自身存续都满足不了,生命就无法对外做出贡献。
“‘即使身陷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
“这就是我帮你的原因。”
“你,明白吗?”
你就是谎言本身。
但不撒谎的骗子最为致命。
他从没见过比这个人口中的“真实”更具有侵略性,全是真话,一句假的也不掺。简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要么是个高明到把自己也困住了的演员,要么就是一个天生的纯正的疯子。
【即使面对的是不可言说的真相,你也能够和以前一样,像爸爸妈妈期望的那样,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对吗?】
他呆呆地望着,反复在心中问道。
【你不会被庞大的热量烧尽,对么?】
【……你能做好的,对么?】
我想去相信,我愿意去相信。
因为,你无论何时都能把它证明给我看——
“这个世界还没有脆弱到承受不起‘真实’的存在,为什么不去看?”
“……我决定了,我要跟着你!”
少年忽的笑了。
笑得很张扬,很久以前在他的父母庇佑之下他也曾这样鲜活地笑过。碧绿色的瞳孔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格外闪亮,就像是有人把一颗蒙尘的钻石捡了起来轻轻擦去表面的灰尘一样。
“为什么?”
他大惊:
“难道你就不管我了吗?”
“……我为什么要管你?”意识到两人之间貌似发生了什么理解上的偏差的高井夏希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即使身陷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
修文施工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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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事到如今,莫名其妙被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