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男子虽神色冷淡,却并未一口回绝。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言冉答道。
舅母费尽心思与山匪合作,就是为了辱她清白。就算她今日收拾妥帖,完完好好回府。可若隔个几日,舅母又安排山匪上门对质,硬要侮她名声,届时就算她再怎么自证清白也难免落人口实。
不若今日就和眼前这位齐公子一同回府,做实自己并未真正落入山匪手中。
齐暮川垂眸,思索片刻,答道:“好,我可以帮你。”
好,我可以帮你。
这回答很肯定。
可不知怎的,言冉总觉得这话后面,似乎应该还有小半句。但他并未再说什么,只退出房门,留出房间让言冉换好衣衫。
言冉装模作样,保持大家闺秀的姿态目送齐暮川离开后,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木桌旁,伸手摸了摸料子。
不得不说,这齐公子眼光不错。
同样是墨绿色衣衫,他送的这件无论是丝绸手感还是剪裁样式,都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
可是实在是——太!大!了!
莫非这齐公子是按他自己的身形帮我备了身衣裳?
言冉换好衣裳,在铜镜前看了看,叹气自己对这齐公子看似冷淡却细心体贴的定义下的太早。
“姑娘,姑娘你换好了吗?”少年声音自门口传来,“公子差我买了些吃食,还温着呢,我能送进去吗?”
“可以是可以——”言冉话没说完,就见少年推开了门。
“姑娘,你,这,”一脚迈入房间的少年强忍笑意,语无伦次道,“不是,也挺好,就是,姑娘你这,有点像个那个漏了陷的粽子——”
一直背朝房门的齐暮川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回过身来。
只见少女无奈地摊开双臂,过长的衣袖刷一下垂下,晃晃悠悠,悠悠荡荡。
“齐公子,这衣裳,有点大了。”
“嗯,目测的尺寸有所误差。”
“……”
齐暮川思索着,大抵是被她昨日拦车的气势给误导了……还以为个子会更高一点,没想到竟这般娇小……
失误,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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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剪衣裳对于言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用了几盏茶的功夫就将衣衫修剪得大体合身。
“言姑娘,你也太厉害了。”齐恒扶着言冉上马车,看着没有丝毫修剪痕迹的衣裳,禁不住夸赞道。
“我还以为大家闺秀都只会绣些花样子,你跟谁学的这手艺?”
言冉笑笑,答道:“……是我阿娘教的。”
齐暮川闻言,微微蹙眉,凝眸瞥了少女一眼。
但他并未说话,一路都轻阖双眼似在小憩,直到临近长史府,才抬眸问道:“若被问起昨日情况,该如何配合姑娘?”
“公子只需说是路过齐蒙山,想打点野味尝尝,却恰好遇上了山匪绑了女子,公子便出手救下了即可。”
“那为何一夜未归?”
“也是实情,女子中了迷药,昏迷不醒,不得已带回府中暂住了一晚。”
“……嗯。”
言语间,马车已然到了长史府门前。
门口站了两个小厮,一个见下车女子带着面纱便立刻迎了上来,另一个则一溜烟跑进府中。
言冉一行三人被引着进府,迎面就撞见了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身形略高的一位身穿暖橘色衣衫,发髻高高盘起,另一位则穿着酱红色大袖衫,两人年岁看着相仿,妆容也相仿,脸上还都挂着贵门妇人标准的浅笑。
只那酱红色衣着妇人神色闪躲似带有几分愤懑,言冉心下了然,隔着几步距离停步,礼貌作揖却不问候。
小院一时宁静,落针可闻,还是那酱红色穿着的妇人尬笑着先开了口。
“哎呀,这孩子,怎么不叫人,这位是刺史夫人。”
言冉闻言,冲暖橘色衣衫的妇人乖顺道:“问刺史夫人安”。
说完又微微转身,继续问候,“嗯问舅……”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犹豫又略显小心。
于是酱红色衣着的妇人脸上笑容更尴尬了。
“这孩子,叫舅母啊,怎么,怎么还生分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刺史夫人的面色。
这和她计划可不一样。
原本叫刺史夫人前来,那是为了看言若卿衣衫不整地归来。届时她自己再装作心痛抱着那女娃痛哭,许诺冯家一定照顾她一辈子,这好名声不就来了么……
就像三年前收养言若卿时一样,整个大齐的大小官员,谁人不知他们冯家至德至义,收养了容貌尽毁的功臣孤女,圣上嘉奖,还让她的长子冯焕官升中书令侍郎……
齐蒙山那帮匪人也太没用了,竟然让这丫头全须全尾回来了。
“……问舅母安,还请舅母莫要怪罪,若卿只三年前匆匆见过舅母几面,如今整整三年都没再见过,一时竟不敢认了,是若卿的错……”
她这话说得委委屈屈,一副柔弱又知理的模样。
刺史夫人闻言收回了唇角浅笑,看向长史夫人钱氏的目光,显然带上了几分思考探究的意味。钱氏脸上的笑几乎就要挂不住了,目光落在言冉身后的男子身上,顾左右而言他。
“若卿啊,你身后的公子是?”
“回舅母,齐公子是若卿的救命恩人。昨日舅母派人接若卿回府,可路上我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还被山匪绑了,多亏遇见公子得以解救。公子说我是中了迷药才昏睡不醒,可我竟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奸人所害,是若卿太不小心了……”
言冉声音轻柔,慢条斯理讲述完,一双清亮眸子还染上几丝蒙蒙雾气。
“冯夫人,”刺史夫人冷冷开口,“你府中既有私事,那今日你所言之事,便日后再说吧。你也不必送我。”
言毕,只深深看了言冉一眼,便拂袖离去,独留钱氏在原地,弯腰赔笑。
直到刺史夫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钱氏才尬笑着靠近言冉三人。
装作无意打眼一瞅,那齐公子身上所穿烟青色面料,果然就是去年外域经由釜州进贡给圣上的,当时进贡使臣说这是专为大齐皇室所制,世上仅此一批。她瞧着眼红曾偷偷留下了一点,却不敢大张旗鼓地用,只做了个小香囊。
这人能穿此面料,定然被圣上封赏过,绝对大有来头。她不敢怠慢,招呼着进屋,让人奉好茶,佯装关心地询问了昨日景况后,开口挽留齐公子一起用午膳。
让言冉没想到的是,这齐公子居然一口答应了。
席间无论钱氏怎么套话,他都说自己只是京城商户之子。钱氏自是不信,愈发觉得这人不简单,既有来头,她自然要替老爷结交结交,便多劝了几杯酒。
言冉带着面纱不甚方便,在旁一勺又一勺小心吃着红豆羊羹,看着钱氏声声巴结试探齐暮川,又看齐暮川面色冷漠却杯杯不拒。
有趣啊有趣,原本今日归府,她才该是这场戏的扛把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看客。
午膳用毕,齐暮川起身欲走,却脚下虚浮,身形微晃,一旁立着的少年齐恒连忙上前扶住。
“那个,齐公子,”钱氏见状,叫住了齐暮川二人,“齐公子这般出门怕会着了冷风,不如在我府上客房小憩片刻,待酒醒再走可好?”
齐暮川似是酒醉,闭目不言。
倒是齐恒连连应承,谢过长史夫人后,扶着齐暮川跟在家丁身后向客房走去。
……原来这齐公子,是想借故留在长史府?
言冉放下手中的红豆羊羹,也懒得再和钱氏应酬,便跟着丫鬟去了卧房。
丫鬟看着年岁不大,一路上热情介绍府中各个屋子,哪间是老爷的,哪些是公子们的,又叮嘱言冉尤其是老爷书房,万不能随便进去。
言冉一面听着,一面留心记下。
钱氏给她安排的卧房在长史府最西侧,些许荒凉,但倒也僻静。屋内陈设简单,平时估摸也没人打理,四处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她没有随身丫鬟,便自己打个水,一面擦着桌子一面思索从昨日到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
现下只知钱氏心术不正,待阿姐也是丝毫不念亲情。但这其中长史冯老爷,还有他们两个儿子是否参与,还未可知……
……齐蒙山山匪彪悍,钱氏一届妇人如何能与之联系?
倘若,假定冯老爷也参与其中……刺史大人此前多次剿匪,长史肯定知晓剿匪事宜也与匪徒有所接触……若如此假定,就能说得通钱氏是如何联系上匪徒的……
往小了说,可能这长史与匪徒有勾结,才导致刺史剿匪不尽……
往大了说,有没有可能,刺史也与匪徒有交易……不然这堂堂一州兵力,真剿不尽一帮山野匪徒?
言冉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又暗笑自己在山中无聊时偷看麽麽的话本子看多了,这思来想去,思路都不知跑飞到何处去了……
可笑归笑,有些想法一旦露出火苗,就很难被扑灭。
她猫着腰悄悄走到门口,探头向外看,确认自己这小屋附近并无家丁丫鬟。
扔了抹布,走出门外,装作一副散心赏景的模样。
府中家丁丫鬟并不多,见人也只是问好并不做他问。言冉很快就晃荡到了冯老爷的书房门口,按此时辰,冯老爷应还在州府当差……
她确认四周无人,信步走到书房前,装模作样地敲了敲,又迅速推门而入,再以极快的速度关上门。
书房内寂静一片。
言冉放轻脚步,细细看去。
整间屋子只大门这一面有窗,光线昏暗。屋子当中是一墨黑色书案,其后立着扇猛虎下山的屏风,屋子两侧则放着许多书册,粗略看去,竟各自放满了七八个架子。
走近书案,只见其上放了些信件文书。
言冉正欲拿起细看,却听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急忙跨步上前,一个闪身躲到了屏风后——
书房门开。
言冉微微躬身,想藏得更靠里些,后背却似乎触碰到什么——
她瞬间瞳孔微缩,袖中针已蓄势待发,下一瞬身后之人以极快速度捂住了她的嘴。
虽隔着面纱,可仍能感受到指尖微凉。
……是他。
齐暮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