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翻过卷宗,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说道,“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死者,此前在卢家的地下钱庄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借了不少高利贷,最后闹到卖妻卖女。”
“不过,大楚的律法对典妻卖女之事,施以重刑,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黑市里。据我查到的消息,卢家在黑市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秘密被他,这个倒霉鬼发现了。”宋怀谦递给崔明昭卷宗,上面每天推理的证据都罗列的很是清楚。
“杀人灭口?”崔明昭惊讶道。
“对。”宋怀谦唇边挂着微笑点头,“我猜,卢家现在应该想立刻毁尸灭迹,好死死地把这件事,嫁祸于你。”
“卢家?”崔明昭看向宋怀谦,他合起卷宗,抬眼看她,“对,卢家,四大世家之一。”
“朝中四大世家,崔,谢,卢,王。除去崔家是皇家,王家兴起于宦官,朝中真正称得上是世家的,只有豫州谢氏与范阳卢氏。”
“而世家间为了确保永盛不衰,通常会互相联姻,缔结同盟。”
宋怀谦神色认真,“世家间的联盟牢不可破。既为利益共同体,不可能为任何人一个人撕破联盟,哪怕是族亲也不行。”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她是谢氏的卧底,那么此番得罪了卢家,谢氏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细作而与卢家翻脸。
她必死无疑。
倒不如弃暗投明,和他站在一起。
这话听到崔明昭耳里,她却想到了别的。
不可能为任何一个人牺牲宗族的利益,是啊,世家之所以成为世家,绝不仅仅是因为族人子嗣出息。
而是巨大的宗族将每个人异化成冷血的动物,让每一个人像飞蛾一样扑火,以完成整个宗族的愿望。
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她想起来那个曾经为她抚琴的少年,那个父王指婚于她的少年郎。
那个喜欢簪花,她曾经嘲笑像一只笨笨花孔雀的人儿,那个发誓一辈子爱她的少年。
他叫什么名字呢,她曾经的未婚夫,叫谢临啊。
谢氏嫡次子,谢临,字离尘。
于崇极殿大火中,持长剑刺入她腹中,掩面不知泣,仓皇不知所踪。
崔明昭攥紧拳头,自嘲地笑了笑,“宋大人说的对,在皇都那样刀光剑影的地方,利益才是最重要的,真心不重要。”
“崔某和大人一样,痛恨权贵世家,痛恨世间蝇营狗苟之徒。”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崔明昭说罢眼中似乎还含着泪,宋怀谦一愣,他只是想试探她,引导她倒戈,未料她如此大的反应。
他心中也一动,虽然不知道他猜想的是否是错误,但此时此刻,她的感情做不得假。
难道是他怀疑错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怀谦伸手,默默接过她手里的瓷碗。崔明昭感觉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立即收了感情,转移话题。
“大人觉得,这个秘密会是什么?”
灯笼里的烛火啪嗒一声响动,跳动后又恢复,宋怀谦脸上的光影更加复杂。
“人肉买卖。”
他平静地说着可怖的话。
崔明昭忽然跳了起来,她想起来男人死之前说的话,他说要将女儿和她一起卖掉,她原本没多想,只觉得是粗鄙之人醉酒后口出狂言。
“我查过户籍,春明镇的人口和此前的对不上。有很多人无故失踪,因为无人受理,这些凶案都变成了悬案。”
崔明昭看宋怀谦,却见他缓缓起身,轻轻拂去身上的稻草。
宋怀谦:“所以,我怀疑他定是撞破了卢家的秘密,故而得了灭口的重罪。”
“卢家本来准备不声不响地除掉他,但巧的是,你这个上好的替罪羔羊送上门来。”
宋怀谦嘴角不自觉露出微笑,“我猜,现在尸体,应该被迫不翼而飞了。”
“你是说,卢家来偷尸?”崔明昭问,“那不是露了马脚吗?”
宋怀谦似乎仍旧不满衣服上沾染的稻草,他又掸了掸身上的草,“露了马脚,不,他们习惯做事滴水不漏。第一,他们不可能放任如此大的把柄留在官府;第二,既然他撞破了秘密,当场杀掉便可,何必大费周章嫁祸于你。”
“所以我合理怀疑,这个秘密一定是藏在他身上。”宋怀谦推理道。
崔明昭觉得这有些跳脱,但她细想,事实确实有可能如此。
宋怀谦接着说道,“何况他们面对的是,我这个毫无权力的县令,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
宋怀谦:“他们一定会来拿尸体。”
他弯腰提起食盒,云淡风轻地说,“我和他们打交道多年,世家向来自负。”
一个黑影出现在宋怀谦身旁,那人掀开蒙面,汀升的脸出现在灯火中。
他对着宋怀谦抱拳行礼,“大人,三刻有黑衣人现身,偷走了尸体。属下和其纠缠,割下了这一截布料。”
汀升将布料双手奉上,宋怀谦玉手捻了捻布料,又递给了崔明昭。
“卢家早年是商贾发家,这是卢家铺子的沉玉锦,颜色极正,隐于夜色,难以察觉。”崔明昭脱口而出。
宋怀谦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垂下眼,将眼里的情绪收起来。
如果他不是谢家的人,又是出身何处?绝对不会只是春明镇简单的医女,一个医女,绝对不会认识卢家所产最得意的料子,并且只需触摸,便知分晓。
至少是名门贵女,才能接触到这样的东西。
她是谁?
宋怀谦正欲思索,却见崔明昭抬头望他,有些疑惑问,“你就任由卢家拿走尸体?”
宋怀谦笑,“当然不会,尸体早被我掉包了。”
崔明昭心下定了定,他既然有早早料到的本事,定然不会轻易让对方得手。
既然没有拿走,那就还能查查线索。
崔明昭:“那便好,我要验尸,烦请大人带路。”
宋怀谦一愣,验尸?那是仵作所作之事,她虽擅懂医术,但隔行如隔山。
更要紧的是,他有洁癖,他不想看到她的手沾上尸液。
“也不一定要你去验的……”宋怀谦有些慌不择言,“我已让仵作检查,也不一定能查到什么线索……”
崔明昭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别的我不擅长,但用毒这方面,我自认为还是可圈可点的。”
“更何况,我在此前,已发现了此人的口鼻有异,我不放心,必须要亲自查看。”
“大人如果已放心我,相信我的清白,还请带我去。”
崔明昭这样一说,如若宋怀谦不允她去,倒显得他并不信任于她。宋怀谦叹了口气,做了个请的动作,“汀升,带路。”
一座幽暗的屋子里,仵作正在验尸,见到几人前来赶忙行礼,道了声,“宋大人。”
宋怀谦手一挥,出言让他解释当前的验尸状况。崔明昭上前,他却迟迟站在离尸体几丈远的地方。
“回大人,小人已细细查验过尸体,此人七窍流血,口内恶臭,嘴唇发黑,显然是中毒之兆。”仵作向众人解释,宋怀谦只点头,眼睛却不往那里看。
仵作接着说,“但是,小人查验了死者腹部,并未发现任何有毒的食物残渣,且比对过众多毒发症状,也并未找到对应的毒药。”
仵作:“这一点,让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当然不是毒药。”崔明昭伸手拿起仵作手中夹的牙齿,那牙齿早前已然腐坏,散发着浓烈的味道。
宋怀谦的脸色变了变,汀升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家阁主。
阁主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人,怎么如此小的场面脸色这样难看。
汀升凑到自家阁主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阁主,你不会是受不了了吧?”
宋怀谦一计眼刀过来,低地说了句,“滚。”,吓得汀升立马闭嘴。
崔明昭有些嫌恶地将那颗牙甩回尸体旁,“这是轻粉中毒。”
“轻粉,也就是水银,民间常用轻粉来治疗梅毒。”崔明昭指了指死者皮肤,“想必你早先已然发现了这一症状。”
众人的目光瞬时注意到死者身上突出的暗红色斑点,宋怀谦的脸色惨白,也不顾及君子形象,推开门冲了出去。
崔明昭摇了摇头,京都来的谦谦公子,受不住这些肮脏东西,也是情有可原。
宋怀谦非常郁闷的站在廊下,月亮清晖落在他身上,院中泡桐花的香味若有若无,他猛吸了几口气,才堪堪将胸腔里萦绕上污浊之气去除。
崔明昭从屋内出来,非常自然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像是被烫了下,忽然跳的老远,哀怨地看着她。
他有洁癖,他要死了。
梅毒,那是梅毒啊!
天后当年颁布的《男德》中明确写了,君子当洁身自好,远离□□脏病。
他一直把这本书,当作皇太女对男子的要求,日日晚上反复阅读。
他受不了一点。
他觉得他脏了。
他对不起皇太女。
崔明昭没料到一向端庄持重,云淡风轻的宋大人反应如此之大,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你说与地下钱庄有关,果然是真的。”崔明昭捡了朵落在地上的桐花,一点点地拨弄着花瓣,“大楚金属是受官府管制的,水银,金银,铜铁,严禁民间私营。”
“尤其是水银,只有皇家才有调取的权力。”
“卢家,胆子不小。”
崔明昭将那桐花捏碎在手心里,汁水随着她的手缓缓流下。
宋怀谦看的有些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既然是皇家专有,她一个普通民女,又怎么会知道水银中毒的症状。
宋怀谦神色复杂地看着崔明昭。
难道,她是皇家之人?
叛乱的端王之女?流亡的祁王之女?宋怀谦一时脑子混乱至极,大楚还有哪些因父兄造反或者皇室争斗而消失的皇室之女?
突然一个深压在他心底的人又冒了出来。
皇太女。
宋怀谦猛地回头看崔明昭,眼神看得崔明昭发毛。
她好像从今天一开始见到看见他时,他的脑子就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