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精心准备的鸿门宴,没有邀请到该请的宾客。
他面对着堂下战战兢兢的汀升,面如春风,和善至极。
他平静地翻着蝴蝶装的薄子,堂中安静的只有户籍薄翻过的哗啦声,不咸不淡地问道,“你说,春明镇五年前的官方户籍薄,被一场大火烧了?”
“那可真是好巧不巧,恰巧五年前,医女崔明昭来到春明镇,带着一个瞎眼的婆子,一个孤寡的幼女。”
“她也姓崔?与皇室有关吗?”宋怀谦合上薄子,开口问汀升。
“阁主,崔姓在大楚乃大姓,宗室亲王分支出去的人甚多,历经几十代传承,姓崔并不奇怪。”汀升回道,“只是,此女的名字确实和皇太女有些相似。不过,因为皇太女出生时天降异象,崇恩寺万千莲花一瞬盛开,万华同光。故而天后在位时,民间有因仰慕太女,将儿女取相似或相同之名,以求上苍庇佑。”
“皇太女继位后,并未向历代先王效仿,敕令避讳,故而民间同名或相仿之人甚多。”
宋怀谦轻轻一笑,托着下巴问道,“那你觉得,她和皇太女,相像吗?”
汀升闻言一激灵,汗瞬间湿了半个背。自大火之后,民间涌出了许多冒充皇太女的人,无一例外,不是打着名头造反,亦或者在江湖上招摇撞骗。而阁主对这件事也十分敏感,任大理寺卿时,对待这些冒充之人,下狱流放,秋后问斩,无一不是重判。
在很长一段时间,阁主都是作为当今圣上的心腹存在。一山不容二虎,圣上对皇太女之死表面上十分悲悸,实则恨不得斩草除根,宁可错杀不容放过。而阁主为了调查当年之事,隐忍蛰伏在陛下身边,故而常被骂作不近人情的走狗。
只有汀升明白,阁主是可悲的孤狼,为了复仇丢弃了所有的清高与孤傲,甘愿做摇尾乞怜的狗。
长安有多么繁华,隐藏在繁华下的虱子就有多可怖。如若不是阁老这些年不间断地递出关于皇太女的还活着的渺茫消息,可能阁主早已支撑不住,变成可怖的疯子。
可以说,皇太女是阁主仅存的柔软,也是阁主的逆鳞。
崔明昭和皇太女相像?汀升不敢想这个问题。皇太女不仅在阁主心中宛如神明,在他们这些人心中也是不可言说之人。
汀升觉得,他如果敢应一个字,不仅是他的头留不在身上,那个聪明的医女,也保不齐会招来杀身之祸。
宋怀谦呵呵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汀升,“我只是玩笑而已,不要当真。”
“她的身世居然是个谜,汀升,真是不可思议。天稽阁这么多年布置的情报网,居然查不到一个小小的医女。”
“从秋蝉子拉她进宋府开始,谢家藏了那么多死士,竟无一人上前厮杀。其所用医术,也非大楚常见之医术,这个医女,好不简单。”
宋怀谦进一步说话,汀升明明能感受到阁主在笑,却没来由地汗毛倒竖。宋怀谦将户籍薄递到汀升手中,径直走到廊下站定,一边摸着乌鸦的羽毛,一边开口道。
“你说,她会是谢家派来的人吗?”
汀升的腿软了,难道谢家查出来阁主的底细,特意顺水推舟,在阁主身边安插卧底?
宋怀谦没等汀升回答,又摇了摇头,“那倒真是煞费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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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昭赶到时,屋内已没有声音。她火急火燎地下了马车,两个小姑娘也手拉着手,互相搀扶着下了车。
崔明昭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厚重而板硬的褥子压在产妇身上,那身下的褥子已然被血浸透,接着是褥子下垫着的稻草,淅淅沥沥的血顺着稻草杆往下一点一点地滴,已在地上汇成一汪血水。
崔明昭暗叫不好,这怕是大出血了。
“叶子,快去熬药。”崔明昭从行医的匣子中取出装满草药的布袋子,递到叶子手上,“熬的浓浓的,注意别烫着了。”
说完她排出一排锋利的银针,边排边问眼泪汪汪的小姑娘,“忘了问你的名,你叫什么?”
这样血腥的场面,这孩子家里也没有帮衬的大人,可不得吓傻了。崔明昭语气温柔地诱导着小女孩开口,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我……我叫莺儿……黄莺的莺。”小姑娘含着眼泪答道,眼睛却止不住往自个的娘亲身上瞧。
“会烧水不会?”崔明昭将银针在火上细细烤过。
“会。”小姑娘怯懦地答,转身端起一人高的盆,摇摇晃晃地出门去。
崔明昭的手也不含糊,三两下快速扎上针,又从袋中取出吊着命的人参片,撬开妇人的嘴含上。
接着她将那厚重的褥子一把掀开,眉头瞬时皱紧了。
寤生,产儿足在下面。
崔明昭将手伸了进去,忽然妇人幽幽转醒,身音虽低,但仍旧凄厉,足以彰示她的痛苦。
“别叫,保持好体力。”崔明昭制止了妇人的喊叫,“听我的话,我说用力的时候,你再用力。”
妇人只得含糊望着她,泪眼婆娑地点头。
“现在,我要把孩子的脚拉出来。”崔明昭在下面摩挲着,妇人的手抓紧了身下的褥子,汗水和泪水早已分不清。
“啊……”妇人低低叫了声,崔明昭顾不得满头大汗,抓住婴孩的另一只脚,终于将半个身子拉了出来。
她丝毫不敢松懈,边安慰妇人边说,“现在我要把孩子弄出来,请你用全力配合我,放心,我接生过很多孩子,不会有事的。”
妇人含泪点了点头,崔明昭朝她欣慰一笑,“我让你用力时,要用出你最大的力气。”
“现在,用力。”崔明昭的命令简短有力,“停。”
她伸手将孩子的身子翻了个,接下来是最难的头部。
随着妇人的叫声一起出来,一个皱巴巴且面色青黑的婴儿出来,出生时就不声不响。
崔明昭顾不得休息,立刻开始掏出婴儿口中的秽物,一下又一下地按着孩子的胸脯。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崔明昭恍惚间想起来,在藏书阁看书的那个下午,母亲笑眯眯地问她,“皇儿,为何不去读圣贤书,反倒要看这些岐黄之术?”
“因为,圣贤书救不了人,但是这些书可以救人。”崔明昭脆生生地回答。
母后摸了摸她的头,欲言又止,没在说什么。
她记得,宫里的林美人,因为生产刚刚去世了。那个时候,她对死亡没有概念,只觉得那个会给她酥酪吃的姐姐,突然就没了。
她想救她们,很想。
崔明昭手中的婴儿哇的哭出来,她松了口气。叶子端着药送了过来,叫了声,“阿姐,药。”
“欸,辛苦你了。”崔明昭接过药,吹了吹热气,“叶子,你去厨房看看,莺儿怎么还没来。”
妇人这时才蓄了些许力气,低低了唤了句,“谢谢……”
她扶着妇人,让脱力的她依靠在自己身上,再用勺子一点一点将汤药往妇人口中送。
“这是止血的汤药,喝下去缓缓体力,孩子救回来了,是个女孩。”崔明昭边喂边说,一行浊泪从妇人眼眶涌出,她手抖了抖,终究是没说什么,也没问在继续问孩子的状况。
崔明昭心中了然,她拿勺子兜了兜妇人唇边的汤药,问道,“对了,你家男人呢?”
妇人嗫嚅着开口,“他……他……”
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崔明昭怀里的妇人身体一抖,面如死灰地看着眼前大醉酩酊的男人。
“真是晦气,原来是你这个丧门星,叫我今天手气臭的很,把把都输个精光。”男人摇摇晃晃地捏着酒坛子,顺势就要摔到妇人头上,崔明昭略一抬手,堪堪掐住男人的手,顺势将他推了出去。
这下她总算明白,为何母女二人都如此害怕的原因了。
男人没个防备,突然被推远,这才清醒发现妇人床边还坐这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不由地眯眼痴笑起来。
“原来只能卖莺儿一个赔钱货,可恶的庄子人,没到年纪只能卖个十两。现在总算走运,带上这个娘们,老丨子的债可算能还清。”
“说不定,还能多两个钱打酒喝。”
“只怕你这酒有胆买,没命喝。”崔明昭冷着脸起身,她在盘算用兜里的哪个毒药,让他好好尝尝报应。
“呵,你这小娘子,嘴巴还真是倔,我喜欢。”男人张着嘴,不怀好意地笑。
突然,他的笑容慢慢僵硬住,崔明昭清晰地听见锋利的物体刺进血肉的声音,随着男人的身体缓缓落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稚嫩的脸庞上溅满了殷红的血液,顺着女孩的脸颊和发丝落下,她的手上握着母亲绞线的长剪刀,剪刀已没入男人的身体,女孩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骤然放开了握在剪刀上鲜血淋漓的手。
妇人的眼睛瞬时睁大,伸出五指张大而又僵硬的手,哀叫了声。
“莺儿!”
那个叫莺儿的女孩似乎没有听到她母亲的叫唤,只呢喃道,“娘,你之前说,人死了就不会再动了,我杀了爹,爹就不会再打娘了……”
“娘别怕,莺儿就算不是男儿,也能保护好娘……”
“傻孩子,傻孩子啊。”妇人歪着身子,扑倒在床,“杀人是要偿命的啊,他死不足惜,可是莺儿,我苦命的莺儿,都是我害的……”
“没关系,是莺儿要杀……唔……”崔明昭反应出来情况,她抬手捂住了女孩的嘴,制止了她的话。
“不是你杀的。”莺儿骤然睁大的眼睛对上崔明昭冷静的眸子,她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爹不是你杀的,听明白了吗?”
莺儿楞在原地,崔明昭握紧那把剪刀,用力将它拔了出来,一瞬间血涌了出来,涓涓流向地面。
下一秒,她狠狠地将剪刀精准地插到男人的心脏。
莺儿只听见崔姐姐平淡但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人是我杀的,莺儿,就算去了官府,人也是我杀的。”
“你听明白了吗?”
莺儿茫然地点头,她看着崔明昭起身,开始检查男人的尸体。
叶子刚从厨房寻来,她看见厨房盆中的热水已然温凉,她踉踉跄跄地端来水,骤然看见这一景象,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她满身。
崔明昭抬眼一看,窗外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篝火。沉闷而血腥的屋子里,地上男人的、女人的血迹混合,和水搅合在一起,越来越大。
闷而响的敲门声鬼魅一样,回荡在屋子里。
“开门,有人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