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不由地多看了女孩两眼,不知为何,他隐约将这个女孩的影子与当年的皇太女重叠在一起。不过,他又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皇太女登基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五年前丧生于宫廷大火之中了。圣上登基后,并未给女帝设牌位,甚至连早前宗庙里的第一位女帝,也就是皇太女的母亲——天后之牌位,也一并从宗庙中去除。
两代女帝,就像天空中绽放的烟花一样,浓烈绚烂后,再无人在乎。
宋怀谦正暗自出神,突然强烈的疼痛袭来,引得他不由得闷哼出声。他略一抬眼,看见崔明昭正捏着棉球,沾着烈酒擦拭他的患处。他的耳尖不知因为什么慢慢染上嫣粉,只得抓着被子掩饰自己的慌张,故作镇定的问,“姑娘的行医手法似乎与大楚的医者不太一致,可是有什么家传?”
崔明昭一愣,难道说自己是从小被她那个稀奇古怪的娘培养的“医学常识”,还是说被那个脾气同样古怪的柳婆培养的“用毒知识”,无论怎么说似乎都不太妥当。崔明昭干脆不解释,只说一句,“从一个世外高人那里学的点皮毛,算不得什么家传。”
“对了,我接下来要刮去你腿上的腐肉,但是,我不能给你用上麻沸散,否则你会失去意识,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嗯?”宋怀谦还没反应过来,崔明昭一块帕子就递了过来,“自己咬着。”
啊?宋怀谦有些迟疑地接过帕子,崔明昭又接着补充道,“咬紧帕子,你可以抓被子,但不要碰到我,避免用刀时出了纰漏。”
“不必,我尚可忍耐。”宋怀谦还是回绝了她的要求,无他,只是因为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是从无数地狱阴司里走出来的人,倘若不能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不能记住每一次失败带来的刻骨铭心,他又怎么能完成他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但在崔明昭眼中,她看到宋怀谦有些呆愣的模样,只觉得他是刚刚醒来,脑子并不清醒。
“小身板别逞能,小心咬了舌头。”
崔明昭见惯了这种大言不惭的患者,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在宋怀谦震惊的目光中,将帕子塞入他的口中。宋怀谦干涩的喉中突然涌进异物,一时眼眶通红,眉眼紧蹩,一边喘气一边不满地瞥着她。
崔明昭对他比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他保存好体力。宋怀谦虽略有不满,但还是选择顺从,按照她的说法乖乖去做。
尖锐的刀划开伤口,崔明昭明显感受到身下的人身体一颤,但回应她的只有克制的喘息声,她不由地地加快速度,心中对这个人又多了几分欣赏。
等到崔明昭全部完成时,宋怀谦的后背已被汗水濡湿,他的全身因为崩的太紧而发红,而眼中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眼尾通红。他低低地喘着气,不愿吭一声。
崔明昭将他的腿包扎起来,起身一边收拾物品,一边吩咐道,“这些天伤口不要碰水,按时换药,注意忌口,饮食清淡。”
宋怀谦支着半个身子,虽然身体虚弱,但仍然挤出笑容,说了声谢谢。崔明昭心中还惦念着叶子和柳婆,正欲收拾好东西离开,宋怀谦却向她伸手,恳切道,“姑娘留步。”
“天色已晚,若是姑娘不嫌弃,可暂住宋府。”宋怀谦说此话并非客套,见崔明昭犹豫,他又进一步道,“夜色浓重,倘若姑娘出行,纵使是有府兵相送,宋某也难以放心。”
宋怀谦话音刚落,童子便在帘外行礼道,“大人,东厢房已收拾好,厨房备了些许陋食薄酒,姑娘可随时移步。”
“那好吧。”崔明昭也不是那般拘谨的人,便应承下来。宋怀谦见她并未拒绝,心中暗松一口气,目送着对方离去。
窗柩透过昏黄的烛光,几只飞蛾萦绕在灯盏上,啪嗒一声,一只黑鸦破开窗纸,停在宋怀谦床前的鸟架上。
他伸手取下信件,缓缓打开,只见那白纸上写了七个字,“春明镇,常山落雪。”
他淡漠地将纸投入火中,在那燃烧的青烟中,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跪在宋怀谦面前,看不见样貌,只听见沉稳冰冷的声音,“阁主,天稽阁所有遭毁的暗线已全部恢复联络。”
宋怀谦点点头,示意他起身回话。
“谢氏联合众世家联合围剿天稽阁,此番金蝉脱壳之举实属下策。死去的阁员按例厚葬,此外再多添上三十两。”
是。”黑衣人应声。
天稽阁是他十三岁那年一手创办的江湖门派,这些年在朝中运作,栽赃嫁祸,沉冤昭雪,只要是有利于瓦解勋贵世家的事,背后都有天稽阁的影子。正因如此,这样亦正亦邪的组织不断发展壮大,理所当然仇家甚多。而谢家此次出手,便是对准了天稽阁最为神秘的阁主,传闻他智绝冠世,貌美近似妖冶。
谁也料不到,那个传闻阴险狡诈的天稽阁阁主,是那个冰山冷酷,不近人情,木头脑袋的大理寺卿。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病腿,那刻骨的疼痛清晰地传来,他的声音愈发冷酷,"稽部那边办的怎么样?"
“阁主,稽部已诱导谢氏门生背叛谢家,嫁祸阉党,不日将会有消息递来。”
宋怀谦冷哼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上多的是卖主求荣之人,只有有足够的利益勾引,不怕他们不敢动手。等着谢家与阉党鹬蚌相争,正是我们得利之时。”
宋怀谦说话时却并无得意之情,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原本的厌恶,又补充道,“被抢占田亩的百姓若去击鼓鸣冤,天稽阁记得暗中保护。”
“是,阁主。朝中清流本就对此事不满,阁主此番苦肉计,朝中之人可谓是不敢言而敢怒。”黑衣人补充道。
宋怀谦颔首,接着问道,“阁老那边情况如何?”
“早前,阁老已将那位的线索传书过来,阁主是否收到了?”黑衣人比了个鸟振翅的动作,宋怀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嗯。”他指了指灯盏摇曳的火光,“已经处理了。”
宋怀谦取下身上的玉佩,眼神突然温柔起来。他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玉佩上的缠枝凤纹,那玉佩显然被人精心养护过,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黑衣人了然,阁主这是又在怀念那位不能说的人。曾经的大楚皇太女,楚昭帝崔昭,在登基不到两年后,葬身于大火中。从此,那个人成为阁主心中不可触及,不可随意提及的伤疤。
宋怀谦无意识地摩挲玉佩,出声问道,“阁老给的线索,‘常山落雪’,春明镇可有常年落雪的山?山上可有人家?”
汀升皱眉摇头,“回阁主,春明镇虽四面环山,但山势不高,连绵不绝,常年落雪倒是没有。”
“阁老总是打哑谜。”汀升嘴一撇,十分不满。他明白阁主此刻的心情应当比他还要焦躁,但阁主面上却丝毫未显,不由佩服。
“既然是考验,那便不能心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宋怀谦的眼神讳莫如深,但他攥紧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那是五年前的隆冬,他正采买|春闱科考的用品,忽然一匹快马疾驰而过,接着是长久嗡鸣的崇恩寺丧钟,带来了女帝驾崩的消息。
长乐宫燃了一夜的大火,第二日便是长达三日的大雪,仿佛要把一切丑恶的痕迹都尽数掩埋。
那天是那样的冷,一如他父亲被诬下狱,母亲撞死在谢家门庭那天,暴雨打在他单薄的身上,彻骨的寒意。
父亲曾经是大楚最年轻的宰相,因为出身寒门,故而对寒门子弟大力栽培,广开书院,门生故吏众多,颇受世人尊敬。
而他的母亲,是谢氏嫡系的小姐,榜下捉婿嫁与父亲,恩爱异常。
宰相有一子,名宋瑾,字怀谦。四岁能诗,八岁作赋,十岁名冠京都。若说起来,他与权势滔天的世家谢家,也算表亲。
然而,秋闱后的一场血案,让所有的一切变成了笑话。
三名士子相继**于长街,状告朝中大员受贿舞弊,致使其名落孙山,无处申冤。桩桩件件证据直指宰相。血案翌日,数千名学子涌上长街,告御状,闹绝食,誓要为天下学子讨一个公道。
天子震怒,朝中曾经父亲的莫逆之交,得意门生,甚至是宗亲世家谢家,无一为父亲求情。只有那年尚十二的皇太女,提出此案蹊跷,为奏请彻查此案,不顾天子盛怒,长跪于玉阶前。
然父亲下狱后,不久后染病身亡。而母亲,一辈子锦衣玉食的人,为了替夫求情,低声下气求于谢家。可谢家竟逼母改嫁,阿母宁死不屈,生生撞死在谢家门庭。
一年后,他终于等到了迟来的真相。
世家王氏受贿钱财,买卖秋闱试题,不料被父亲发现蛛丝马迹。为了掩盖罪行,王家反诬父亲,利用死士假扮士子,长街焚火,将所有罪行尽数推到父亲身上。而谢家为了扳倒当时如日中天的王氏,将舆论推向最高点,选择对此事熟视无睹。
而当时的天子,皇太女的父亲,为了削弱世家的能力,明知此事尚有猫腻,但仍顺水推舟。那年,他年仅十三岁,一夜之间从京都矜贵的天之骄子,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
所幸,皇太女的母亲,天后夺权继位,为宋家平反,而他在乡下的庄子里,为父母守孝了六年。但天后仅在位不到三年,便早早离世。
十九岁那年,他终于孝期满,一举秋闱中榜,正兴致勃勃地准备春闱之时,得知他曾立誓效忠的皇太女,死于宫廷的大火,甚至没有来得及举行继位大典。
一瞬间,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那一刻,宋怀谦仿佛看见了母亲临终前血肉模糊的脸,告诉他,如果侥幸能活下去,一定要报答皇太女的恩情。
他做不到了。
“皇太女性情纯良,不似圣后与天子,易遭小人暗算。怀谦,你一定要护好这颗赤子之心,不要让这颗心,冻毙在长安的风雪中。”
母亲的话,一语成谶。
哀莫大于心死。
他拿着那枚年少时,皇太女赠与的玉佩,试图用佩绳自缢无果。他丢下一切,恍惚来到荒郊的乱葬岗,企图拔剑自刎,分尸于野狗,为皇太女殉情。
却被一位形似疯癫的道士所救。
中状元,拜大理寺卿,重整天稽阁。自此,他的心中只有仇恨的种子。
深夜的烛火猛地跳动,啪嗒一声,一只死去的飞蛾掉下烛台,一缕黑烟萦绕在光明之中。
黑衣人正欲离开,免得打扰阁主。他的脚步刚往后退,突然被清冷的声音叫住,他略一抬头,只见宋怀谦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目视东厢房的方向,开口吩咐道,“汀升,帮我去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