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焦灼不下,隔着横亘于大楚的长河,崔明昭将朝廷的兵逼到了河对岸。
此后,便暂缓了进攻的脚步,选了块中原腹地,盘踞其中,修养生息。
这些年,朝中已被那些走狗腐蚀的只剩下个空壳。崔明昭曾经做过那把龙椅,自小修的从来都是帝王心术,所以她很清楚大楚朝中官员的痛点,包括每一个朝廷机关运作,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
有人嘲笑她是泥腿子,是冒牌货,她会把剑插进他的头颅,让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屋子内,崔明昭照常擦拭着利剑,这把剑染过血,剑身上已经有擦拭不掉的暗红色印记。
不是名匠铸造的剑,终归是差了些。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她照样用这样的剑,披肩斩棘,战无不克。
一直通体漆黑的乌鸦飞进了帐子,在崔明昭的肩膀上停下。她回眸,宋怀谦正从账外来,他勾了勾手,那只乌鸦扑棱翅膀,飞到了他手上。
“柳婆有消息了?”崔明昭问。
宋怀谦点头,“常山落雪的研究有了些进展,阁老说,你的血似乎对那些中蛊的人有特殊效果。”
“怎么说?”崔明昭停下擦剑的动作,示意宋怀谦继续。
“准确来说,是把你的血,注入他们体内。那些服用了天机丸的人,十个人里面,有三个人可以在发作中存活。”
“你是说,我的血可以解常山落雪?”崔明昭问。
“倒也不能这样笃定,因为这些存活的人,在一年后都相继死去了。”宋怀谦神色暗淡道,他也确实很想找到真正解决的办法。
谢照此前派芜霜取过她的血,崔明昭一直记得这件事。直觉告诉她,她的血很有可能与谢家掌握的常山落雪有关。
所以她把那些服用了天机药的人和花雨楼的死士一同送进了天稽阁,交给柳婆研究。当然,青莲子和秋蝉子这两个仙童自然也跟着阁老柳婆一起帮忙。
因为战事凶险,叶子自然也不能跟着她,只能继续放在柳婆身边。不过宋怀谦给她请了个女师,她考察过此人的学识,尚且不错,她便也放心下来。
“那就是又没有进展喽。”崔明昭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她照常准备出去训练,宋怀谦却叫住她。
“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个发现。”宋怀谦快步走到案桌前,示意崔明昭上前。
“据阁老所说,这些人的脑海中都出现了这个东西。”宋怀谦执笔沾墨,仅凭记忆在宣纸上快速书写。
一些歪歪扭扭,仿若蛇纹的字跃然纸上。崔明昭仔细端详一番,忽然张开嘴惊呼。
“怎么,这东西你知道?”宋怀谦问。
崔明昭摇头,“不知道,但这些文字,我先前见过。”
崔明昭自小过目不忘,所以她一眼就认出这些歪七竖八的文字,正是卢慕卿先前给她见过的卢家信封上的文字。
崔明昭将自己的见解如实告诉宋怀谦,闻言宋怀谦蹩眉,这种过于巧合的东西只能说明,此事势必是人为。
“对了,慕卿现在如何?”崔明昭拿起宣纸,试图再看出什么端倪。宋怀谦叹了口气,“陷在京城里,和那些世家子弟盘旋呢。我此前劝过她,就算没有她揭露,稽部的人照样可以把卢家的事情抖出来。她没有必要去趟这趟浑水。”
“但是她是卢家的人,卢家的债,她虽然没有做,但也有责任背负,不是吗?”崔明昭说。
她自小被母后如此教导,总是把无关紧要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自己还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对。宋怀谦听到这种话,只觉得心中酸涩,发紧的心疼。
她比那些钻营利益的帝王不知强了多少倍,却还是总自责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明明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富贵,却要承担起沉重的责任。
“我相信以慕卿的才能,一定不会吃了暗亏。”崔明昭心里明白,卢慕卿和她一样,骨子里是个倔强的人。她爷爷留下来的东西,说什么,她也得好好守住才行。
“但愿如此吧。”眼下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宋怀谦只能选择相信。
“对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宋怀谦想起自己还有件要事,忙不迭转身出去。
崔明昭刚想给他把脉,问问他身体如何,话到嘴边只能咽下去。
宋怀谦很快抱了个锦盒回来,他迫不及待把锦盒丢到崔明昭怀里。
“快打开。”
崔明昭从未见过宋怀谦笑得如此明媚,他眉眼着实好看,倒让她一时有些呆愣。
不过她也未多看,低头打开那锦盒,只见一把故剑静静的躺在盒中。
剑身玄铁,施以白银妆点,勾勒出朵朵雪莲。削铁如泥,一剑封喉。
此乃她的配剑,瑶光剑是也。
崔明昭眼眸微颤,她伸手想拿出那柄剑,手指却又缩了缩。
以她如今的能力,怕是唤不起这柄剑了。往日瑶光剑感应到她的内力,都会低低嗡响,如今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实在让人难以把它与见血封喉的利剑想在一起。
宋怀谦见她愣神,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剑上。
瑶光剑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崔明昭眼中闪过一丝挫败。
但她还是拿起剑,感受着它温润的触感,这剑显然被养的极好,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划痕,好像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它身边。
瑶光剑是母后赠予她的第一柄剑,对她有着非凡的意义,她无时无刻不带在身上。
如今阔别已多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谢谢。”崔明昭声音沙哑,“怀谦,我记得这柄剑遗失在皇宫中,你是如何寻来的?”
大火后她失去了所有,以那些篡位者的心胸,没道理她的东西还会在。
她的玉玺,配剑,哪一个东西流落到江湖上,都是谋逆之罪。
“偷的。”宋怀谦歪头一笑,她“亡故”时,正当他少年意气,自然看不过眼那些人糟践她的东西,于是毫不顾忌那些大内高手,好一番谋略,进出皇宫七八次,将她的东西弄到了手。
此后这些东西一直在他的阁之珍藏,等待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未亡人。
崔明昭愣神,她轻笑揶揄,“原来,怀谦你也做过梁上君子。”
“我可从没说过我是君子。”宋怀谦满不在乎,“那些世家公子自称君子,口中常言仁义道德、君臣大义,实则干的是肮脏虚伪之事。口蜜腹剑之徒,我不屑与之为伍。”
“我只不过是把这把剑,从那肮脏的宫殿里救出来,又怎能叫偷?”
崔明昭明白他的心意,心中感动,却无言诉说。
她索性猛地拥住宋怀谦。
宋怀谦被这样突然的动作吓到,他的身子一僵,接着缓缓回拥住她。
“谢谢你,怀谦。”
宋怀谦感受到肩膀湿润的液体,崔明昭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好像幼时憋在心中的那场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谢谢他,一直选择站在她身边。
谢谢他,一直理解她的想法。
谢谢他,永远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他们像两只惊恐的困兽,经历过无数世事折磨,躲在无人处舔舐伤口,惴惴不安地猜忌,小心翼翼的靠近,终于坚定地站到彼此身边。
宋怀谦拍着她的背,他知道她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将这些年的痛苦,不堪与委屈,尽数宣泄出。
*
崔明昭一连几日,都在拼命练剑。
将士们不知道首领为何突然如此发狠,以为又有新的战事,不由地训练更加认真。
毕竟,首领的麾下是唯一能吃饱饭的地方,与其四处逃难,不知何时饿死在路边。不如拼命训练,战死在沙场,为妻儿讨一份安稳的生活。
夏日的雷雨落的格外着急,士兵们被招呼到屋内休息。崔明昭猛地在空中挥了两剑,懊恼地朝大雨更深处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因。
只有宋怀谦站在廊下,撑开伞,跟了上去。
有宋郎君跟着,不会有事的。一个老者说道,这安了大家的心,众人这才四下散开。
新攻下的城池,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百废待兴,唯一算完好的,只有当时的知州府。
这里最大的屋子被崔明昭做了议事之所,余下的屋子尽数分给了留在城中的百姓。
前知州好竹,庭院后种了一片竹林,极为静谧。
崔明昭利剑出鞘,衣袂翩飞,顷刻间断竹落地,溅起清澈的积水。
宋怀谦的伞一偏,那断竹擦着他的身子落地。竹林中女子一袭蓝衣,挥剑已发了狠,忘了情,招招凌厉,毫不留情。
只有他知道,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剑,是为了让这把瑶光剑重新认可她。
在此之前,她的训练已经刻苦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失去的内力就是天堑,绝无回来的可能。
宋怀谦轻松掰下一截竹枝,飞身迎上去。
雨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崔明昭执剑而出,宋怀谦下腰一躲,剑擦着他的鼻梁掠过。
二人就着小雨过招,宋怀谦纵使只有一截竹枝,却招招直逼她的命门,崔明昭也燃起斗志,招式瞬间极具侵略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