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宽立马吓得一激灵,停在原地进退两难。他转头看了眼来时的路,这片自建民宅后面有另外个出口,但那是通向农田的,兜一大圈子不说,雨后的田埂泥泞潮湿,根本没法好好走路。
看来今天不能去医院了。他转身往回走,一想大妈说的画了两天,说明周梁在巷子口待了两天,挪日子也不管用啊。
赵小宽被低血糖闹得够心烦了,周梁偏偏找上门来给他添堵,他越想越窝火,自己怎么又跟个胆小鬼似的躲这不敢走了?
昨晚赵小宽炖了自己买的牛肉,不能前功尽弃,周梁克制住去找他的冲动,拿起画笔继续投入创作,抬眼间,手一抖,涂歪了。
他见不得赵小宽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无暇顾及对方淡漠的眼神,扔下画笔直接跑了过去。
“别过来!”赵小宽伸手挡在冲过来的周梁面前,皱着眉问他,“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周梁站定,与赵小宽保持了半米远的距离,目光掠过他手里的藏青色文件袋,冲他微微一笑:“是要出去办事吗?我送你。”
巷子里随时有街坊邻居路过,赵小宽打算在这熬到过年,不想让人看笑话。
他捏紧文件袋拉链,语气颇为严肃地喊了一声周梁的名字,警告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操心,我说过就算死了——”
“不要再说这个字!”周梁大声打断赵小宽,意识到嗓门过大,他的声音逐渐转弱,“不会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跟我去医院吧。”
周梁脸上露出的担忧不像假的,赵小宽看着他嘴里呼出来的白气,目光又落在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蛋上,心里那把怒火突然就撒不出来了。
一晃眼从夏天到了冬天,新的一年要来了,一切会慢慢好起来,不论是他还是周梁,都应该过自己该过的生活。
“我很累,看到你更累。”他撑着拐杖,稍微活动了下酸疼的残腿,勉强扯出一个笑,“其实我恨过你,恨你把我的生活搞成这样,不过不能全怪你,我自己也有责任,当初不应该收你做学徒的。”
赵小宽终于对自己笑了,可周梁只觉得心痛,伴随着深深的无力。他宁愿赵小宽冲自己发疯,而不是如此平静冷漠地说出让他难受的话来。
“对不起,我——”
“你不用道歉,”赵小宽打断周梁,语气平缓不带一丝情绪,“谢谢你前天送来的菜和肉,那纸条我看见了,你不用追我,咱俩不合适,就到此为止吧。我也不想再重复了,真的挺累的,算我最后一次求你,回去吧,别再来了。”他说完,便拄拐继续往前走。
周梁盯着赵小宽的背影,自问自答般低声说着:“哪里不合适了?明明很合适。”
*
赵小宽走到农贸市场附近,特意躲在人群密集的角落里偷摸观察马路对面的情况,确定周梁没跟上来才松了口气。
今天说的那些话,周梁应该听进去了吧?果然争吵没任何意义,还是得认真沟通。
他走两步歇一步,走走停停累得直喘气。距离医院还有八百多米远,赵小宽实在吃不消,公车站台又得往回倒,不得已花五块钱叫了个三蹦子,上车着实费一番功夫,车主大叔见他可怜,一路给他送到医院门诊大厅。
“你家怎么没人照顾你啊,不行弄个轮椅吧,看着都费劲。”
“我自己一人在这边打拼,谢谢啊师傅。”赵小宽感激道。
大叔摆摆手:“快去瞧病,我走了。”
医院人多嘈杂,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液味道,暖气热得让人胸闷,赵小宽从文件袋里掏出塑料袋,摘下帽子围巾装好。等电梯的间隙,用手机查了下轮椅的价格,虽然现在用不上,但他不确定孕晚期的自己还能不能依靠拐杖走路。
原来轮椅还有这么贵的啊。太便宜可能使不住,太贵又负担不起,他把价格设置为三百到五百之间,准备细看,电梯来了。
整个产检过程中赵小宽提心吊胆的,生怕周梁从哪里窜出来问他小油条的事,好在今天除了测血糖都是些常规检查,不用来回跑。
“怎么体重老不见长呢?”刘秀君担忧道,“你这样不行啊,对孩子也不好。”
赵小宽原来体重一百四十斤出头,属于有点肌肉的匀称型身材,自打经历孕期反应的折磨外加缺乏锻炼,如今算上小油条的分量也才一百二十一斤,一听对孩子不好,他自责又后悔,忙问刘大夫该怎么办。
“孩子现在正是发育最快的时期,你这低血糖没准也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加强营养吧,先观察几天。回头去买点口服糖块巧克力什么的放兜里备着,喝糖水也能缓解,多吃含糖量高的食物。”
“好好好,我马上去买。”赵小宽连连点头,一一记下刘大夫的交代。
出了医院,赵小宽直奔附近的一家中型超市买糖和巧克力。他从没买过这类零食,看到糖的价格尚且能忍受,花三块多买了一包水果口味硬糖,再看巧克力时直接被价格劝退,左思右想还不如买包白砂糖回家冲糖水喝。
有糖水喝,那糖还要吗?他盯着手里的糖果看了好一会儿,糖比糖水方便,三块多买了吧,就当是给小油条吃的。
买完白砂糖,赵小宽去衣服专区逛了一圈,秋衣价格都不便宜,正值冬季,也没有特价处理的,只好拿着两包糖去结账。
回到巷子口,赵小宽见周梁坐在画架前,专注地画着一栋老式民宅,身边站着两个围观的街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周梁画画,不由得心生感慨,那双手跟着自己做油条打豆浆,确实委屈了。
他无视周梁,径直朝前方走去,心想好说歹说都不管用,爱走不走吧,冻死活该。
余光瞥见拄拐的身影,周梁停了笔,静静看着,眼尖地发现赵小宽买了两包糖。
一大早出去,快中午才回来,就为了买两包糖吗?赵小宽什么时候喜欢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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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蹦子五块,公交两块,糖三块四,白砂糖五块九,挂号费十二,血常规加尿常规加血糖……”赵小宽翻着单子,把今天的开销一笔笔记下来,半天下来花了小二百,还没算中午的伙食费。
他现在手头有六万左右存款,听着挺有钱,却一分都不敢乱花。赵小宽想过自己的身体情况,毕竟跟女性不同,联想到母亲的难产,心里害怕生产时也会出什么意外,抠出两万块做准备,一万生孩子用,一万留着应急抢救。
刨去租金的差价,房贷自己再贴一千五百多,半年就要一万,要从四万里扣。他请不起月嫂,按照保姆的行情扣出五千五来,还是一个月的工资。产检和住院等费用加起来少说两千,回头又要重新找住处,这个费用不稳定,他自己也算不清。婴儿用品和奶粉是大头,什么都没准备,他不敢再算自己的吃穿用,一算就焦虑得想出去赚钱。
赵小宽无奈地摸着肚子,寻求安慰:“小油条,你说爸爸是不是很没用啊?一分钱都挣不着,让你跟着一起受苦了。等你再大点,爸爸就重新开一家油条店,努力挣钱!”
敲门声突然响起,宋延在门外喊:“小宽,睡了吗?”
“还没!”赵小宽拄拐起来,过去开了门。
“我刚在楼上忙,没来得及跟你说,桌上有你的菜。”
赵小宽这次没有惊讶,人都在巷子口待着了,菜送过来不稀奇,他点头道了声谢。宋延见他反应正常,便笑道:“虾还活蹦乱跳的,赶紧去弄吧,不方便的话我帮你。”
冬天的活虾是赵小宽压根不敢考虑的食材,他脑子来不及反应,脱口道:“方便,方便的。”
“好,一会儿我也来尝尝。”
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赵小宽最终向命运屈服,去处理周梁送来的大虾了。他找了个非常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这是周梁欠小油条的,就当抚养费了。他吃也是为了小油条好,不能跟吃的过不去。
*
巷子口有个画画的青年,街坊们议论了几天,有问他一幅能卖多少钱的,有想给他介绍女朋友的,赵小宽想不听见都难,房东老大爷会时不时说上两句。
他每天都会收到周梁送过来的新鲜食材,基本是宋延帮忙拎进屋,周梁在刻意避开见面。他不想看见周梁,便也闷在家里不出屋,两人形成了一种互不打扰对方的默契。
伙食费省了,赵小宽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尤其那天过后,食材里每天会塞一包不同口味的进口糖果和类似购物小票的纸条,他怕房东和宋延看见闹尴尬,只能赶紧收走,到了夜里,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看起来。
周梁在纸条上没说太多,就是关心他的身体,问他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腿还疼不疼之类的。
直到五天后的生日那天,食材里多了一个很大的文件袋,吓得他赶紧拿回房间里,打开一看是一份私立医院的“体检大礼包”,里面还有一张周梁写的信。
密密麻麻的字,赵小宽不想看,目光定在“一辈子”三个字上。他拿开那张纸,闭眼思考了很久很久,又拿起来看了。
“赵小宽,生日快乐。昨天画廊的合作伙伴给我打电话了,问我到底在搞什么,我说我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比事业更重要。我喜欢画画,开画廊是初中就有的想法,你问我理由,我现在也说不出来,就是想这么做。
“一辈子很长,我从没想过那么远的生活,目前也不够稳定,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但对现在的我来说,你比一切都重要,我真的很怕你消失,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给我时间行吗?
“这份体检礼包是以你的名义办的,都安排好了,你让宋延陪你去。明年的今天,我想陪你过生日,期待你的答复。”
哪有生日送这玩意的,赵小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这封信对折再对折,默默压在了账本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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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周梁改速写了,拿着个小本本这里画画,那里画画,没事还会去附近的农贸市场瞎转悠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菜。
偶尔跟宋延唠唠嗑,话题全是围绕赵小宽。其间他去那家二甲医院的肠胃科打听过,没人知道赵小宽这号人,稍微放下心。
他如平常一样等着红灯,随意一瞥,看见站在巷子口拄着拐的赵小宽,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裹得像个大粽子,脸颊通红,心疼得连忙找车位,下车跑了过去。
“快回去……”周梁喘着气,手伸到半空又放下,语气很急,“多冷啊!我送你回去。”
“你去开画廊吧。”赵小宽对周梁说出这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他语气平静,“我之前是因为得了肠胃炎才瘦的,油条店不开也是因为腿不方便。这阵子谢谢你老送吃的给我,但咱俩真的不合适,你别再来了。”
周梁接过递来的文件袋,沉默了几秒才看着赵小宽的眼睛说:“快回去吧,别冻着。”
赵小宽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他知道周梁还在后面看着自己,想赶紧走,可是走不快,只能一步一步地像只蜗牛一样,缓缓走过这条充斥着周梁气息的巷子。
直到背影消失,周梁才重新回到车上。他没有放弃赵小宽,依旧干劲十足地去逛早市,想着中午给他弄点什么好。晚上的有着落了,赵小宽最近胃口很好,听说能吃两碗米饭,他昨天特地订了一只限量的新鲜老母鸡,咨询过丁叔,就等着下午去城西取了给赵小宽送过来,希望他能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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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打扮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拿着两兜补品,走进苏桥这片自建民宅。钟飞白没有问周梁要地址,问了周梁他哥,私心想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
给赵小宽道歉这事,还真是有点拉不下脸,他纠结了好几天,甚至失眠了,跟林巡打电话反思过自己的行为,林巡一听来龙去脉,鼓励他去给赵小宽道歉,挽回兄弟情,皆大欢喜。
“真他妈操蛋。”钟飞白看着破旧的木门,低骂一声,放下手中东西,抬手敲门。
宋延正在做汆丸子,手上沾满肉泥没办法开门,赵小宽笑着说“我来吧”,主动去前厅开门。周梁从不会过来打扰,他没多想,以为房东大爷忘记带钥匙,一见是钟飞白,脸色大变:“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来时做好的心理准备,真到说“对不起”的那一刻,钟飞白结巴了。如果不是为了兄弟……他深吸一口气:“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不需要!赶紧滚!”赵小宽不想看见钟飞白,作势要关门。
歉道一半,哪有滚蛋的道理?钟飞白心里不爽,还是伸手扒住门边,语速飞快道:“我真的是来道歉的!之前不应该嘲笑你不应该打你真的对不起!周梁他就是喜欢男的——”
“你干什么?”宋延听到争执声,来不及洗手就赶过来帮赵小宽推开面前的年轻人。
钟飞白低头看着羽绒服上的油渍,快恶心死了,他只是想来道个歉,这他妈遭的什么罪?他误以为赵小宽有了新欢,激动道:“你这么快就有人了?他那么喜欢你!我他妈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宋延皱了下眉,怎么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胡乱猜忌他人的关系?他想起火还没关,又不放心赵小宽,便开了口:“出去。”
“你他妈跟谁说话呢?!”
钟飞白什么暴脾气赵小宽早已领教过,眼看对方要和宋延打起来,他使劲推着木门,回应道:“行!我接受你道歉,滚!”
宋延在钟飞白眼里,就跟那搅和兄弟感情的第三者一样,他一拳抡上去想给周梁出口恶气,推搡间,一旁准备拉架的赵小宽“啊”地叫出声,钟飞白猛然记起周梁说的兄弟没的做,连忙伸手抱住赵小宽,怕他摔倒。
宋延生得高大,一双粘满肉末的手及时揽住要摔的两人,自己也被带得差点摔倒,真的是要被这帮小年轻搞死了。
“你有没有事啊?”钟飞白见赵小宽脸色很不好,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紧跟着溅了一身老母鸡汤,烫得他腿一哆嗦,屋里霎时香飘四逸。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为难他?!谁他妈让你过来的?!”周梁吼完,着急忙慌地去关心赵小宽的情况。
虽然被宋延扶了一把,但赵小宽那双酸疼的腿没有站稳,抓着宋延衣摆缓缓坐在了地上。他腰疼腿疼肚子发紧,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隔着棉衣摸着自己肚子,无意识地喊着:“小油条……”
“哪里不舒服啊?是不是胃疼?延哥你快打120!”周梁蹲下去紧紧抱住赵小宽,摸上那只捧着肚子的手,边安抚边吻着他额头,“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
他越摸越不对劲,赵小宽的肚子怎么会鼓起来,难道是肿瘤?这么久了,周梁一直不知道赵小宽得的什么怪病,他急忙让宋延扶住赵小宽,迅速拉开肥大的棉衣拉链,解开一看,灰色的毛衣被撑得鼓起来,包裹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钟飞白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开过的玩笑,忍不住开口:“他不会真怀孕了吧?”
赵小宽回过神,睁大双眼,见周梁吃惊地看着自己肚子,失控大喊:“滚!滚出去!”
周梁来不及震惊,给了钟飞白一个“赶紧滚蛋”的眼神,打横抱起赵小宽,问宋延:“他房间在哪里?”
宋延也有点没缓过神来:“在最里间。”
钟飞白一个人站在门口,低头看了眼自己满身狼狈的样子,一阵寒风吹过,整条左腿凉飕飕的,他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