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奶奶身体状况实在是过于严重,村长只得开着台扶手拖拉机载着人往城里跑,山路崎岖,又泥泞不堪,加上大雪初融,行进的尤为艰难。
所幸苏家村离县城也就七八公里,喻华青裹着厚厚的棉衣,双手死死抓住用床板搭成的担架,苏老太太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对鼻孔。
苏墨站在灵棚门口吹着冷风,目送苏小琣背着小书包去学校,小鼻子红彤彤的,肩上还围着苏小琣给她的小围巾,白色的,很漂亮。
“我很快就回来,你要乖乖的哦!”苏小琣一步三回头。
前几天因为大雪,位于山顶上的学校不得不停课几日,如今复课了,孩子们都纷纷去上学了,除了苏墨。
“琣姐姐……你要快点回来啊。”苏墨拢紧了围巾,帮忙做饭的婶子端着一盆子热气腾腾的米糊招呼她吃早餐。
一晃眼已近傍晚,苏小琣早早回了家,书包都没放下就直奔灵棚。
这时候吊唁的人比较多,鞭炮声一阵阵地响,以至于苏小琣唤了苏墨好几声也没听见。
苏氏夫妇生前相熟的人过来的时候还要干嚎几嗓子,把苏墨吓得双膝酸软,苏小琣从人缝里钻了进去,陪她一块跪在那里。
一波人来,跪下,人走,起身,再来人,复跪……
如此折腾下来,苏墨很快就承受不住了,总觉得这人格外的多,时间格外的漫长,苏小琣挽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哄道:“很快就好了,乖……”
晚上六点,天已经全黑了,整个夜空沉的如同幽灵一般,因苏家没个主心骨,一切事由苏小琣的爸爸苏成功在操持。
苏墨被神婆按在门口的空地上,苏小琣默默地跪在她身边,远处传来一阵唢呐声,随即又是锣鼓鞭炮声,来了一支中乐队。
等来了人并没有完,神婆又安排苏墨打着白幡,头顶孝布,腰系麻绳,沿着苏家村唯一的一口水井来来回回地转圈,说是招魂,神婆摇着铃,唇角剧烈抖动,忽地一声大叫:“回来啦!”
苏墨顿觉□□一阵温热。
“琣姐姐……”苏墨哇地一声大哭:“我尿裤子啦……”
看热闹的人有几个笑出了声,神婆犀利的眼风瞟过来,众人噤若寒蝉。
苏成功适时地掏出一袋子硬币,在十几道手电筒照射下,那些钱纷纷落入清澈见底的井水中。
苏小琣咽了咽口水,哇,这么多硬币,都可以买几箱子好吃的啦,这么想着,又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苏墨,她心里毛毛的,总觉得苏氏夫妻在背后阴森森地立着。
苏小琣赶紧牵着苏墨的手,两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在井边磕了三个响头,苏成功的嘴动了动,终是没去阻止。
小孩子,不懂事,算了,苏成功叹了口气,既心疼自己的闺女,又有些莫名……竟然有些嫁女儿的悸动。
真是姐妹情深。
翌日凌晨,一声哭声穿云断石,苏墨从睡梦中惊醒,苏小琣拉开帘子,只见苏梅香蓬头垢面地扑过来,刚及门口,就哭晕了过去。
坐夜的礼生惶惶然地站起来去扶人,苏成功也从隔壁房里赶来。
苏墨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两三天没吃好也没睡好了。
苏小琣怕她吓坏了,悄然过去抱紧她,两人相依为命般地缩在角落里。
苏氏夫妻年纪轻轻便没了性命,又死于非命,按习俗是没有资格在家停留太久,至多三日,他们的尸身就连进苏氏祠堂都没有资格,所以才有了这个塑料棚子。
当天边出现第一道曙光的时候,抬棺的那几个人便开始忙活了,所有人都聚集在棚子里,苏墨因为年纪不过十四,是不能见尸身最后一面的,所以她被安排在房里,苏小琣向学校请假一天,特地来看着她。
不过苏墨很清楚,这一次是她最后一次见自己父母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苏小琣把门锁好,因为太困,烤着火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苏墨听着棚子里传来苏梅香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心里揪的难受,她从苏小琣兜里掏出钥匙,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这人是出来了,可进不了棚子也是枉然,苏墨不死心,她抬眼扫了一圈这个塑料棚,忽然发现最上边有个被风豁了一个口子,小脑袋瓜子一转,主意就来了。
她爬上屋后的那个小坡,动作麻利地攀上一棵枯树,就在厚实的棺材板快合上的时候,她同时看见了她父母两张蜡白的脸,还有无数道被什么利器划开的伤口,皮肉外翻,泛着白,面目及其狰狞可怖。
他们的身体虽然被红黑寿衣裹的严实,可脖颈处深口见骨的伤口触目惊心,并且,还不止一道两道,有很多……
两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肢解后再拼凑在一块,状态何其惨烈,令人不忍多看一眼。
苏墨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两条腿一抽,整个人从坡上滚了下去,因为棚子里的声音过于嘈杂,谁也没发现外边有一个偷窥的小孩。
“琣姐姐……我怕,怕……”苏墨挣扎着起身,小嘴不听使唤地抖着,牙根都在颤动。
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辩方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魑魅魍魉,朝着她张牙舞爪,苏墨骇的冷汗泅湿了里衫。
“咚!”地一声,水花四溅,苏墨跌进了溪水里,砭骨的寒令她瞬间失了所有的气力,连呼救都忘了。
她的双手扑棱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奋力仰起的下巴已经没入水中,直到水面起了几个泡泡,苏墨绝望地看了一眼亮了半边的天幕,就在山的那一边,红了一大片,视线逐渐模糊,听觉消失,直到最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因为水已经漫过了她的头顶。
苏墨醒来的时候,苏氏夫妇已经被抬上了山,听苏小琣讲,她是被别人抱着送了父母最后一程。
“琣姐姐。”苏墨意识不清地说:“我热。”
“那可不,高烧39度5。”苏小琣从苏墨的腋窝下摸出体温计,学着大人的样子甩了甩,又对着灯光辨别了一番,这才喃喃道:“还好,还好,只有32度了。”
“是38度,你会不会看。”喻华青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人体温度怎么可能32度,那是死……”
话到这个份上,喻华青忽然想到了死去的苏氏夫妇,这句话实属不该,她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还好苏墨并没有听进去,只嚷嚷着热,难受。
苏梅香去了县城陪苏老太太了,家里也没别人,苏小琣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上学,她非要陪苏墨,喻华青气急了,拿着扫把兜头就是一下子,抽的苏小琣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到了矮柜,鲜血直流。
喻华青大呼一声,刚喝了不少酒的苏成功回家就看到了这一幕,本就神志不清的他,抬脚就踢了喻华青,于是两人大打出手。
最后忍无可忍地喻华青捞起一把菜刀就要自/杀。
“我错了还不成吗?”苏成功瞬间酒醒了一半。
“要么离婚,要么我死。”喻华青咬着后槽牙恨声道:“我实在不想跟一个酒鬼过日子!”
最后苏成功选择了前者,他心里到底还是爱喻华青的,可他确实也戒不了酒,无论如何尝试,只要闻着酒味,一切又回到原点,并且他酒品还极差,不是胡言乱语,就是动手动脚。
苏墨喝了半碗粥,就窝在苏小琣怀里昏昏欲睡:“琣姐姐,我想听故事。”
苏小琣伸出手摸着她有些粗硬的头发,心里又酸又涩,差点没哭出来,可她忍住了:“那就讲狼外婆的故事吧?”
“不不不!”苏墨反应颇为剧烈,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拒绝,她搂紧苏小琣瑟瑟发抖:“我怕。”
苏小琣知道苏墨因何缘由如此惧怕,她顺毛道:“我今天讲的狼外婆是个好人,她乐于助人,善良勇敢,还有……”
绞尽脑汁,苏小琣也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她抓了抓她的刘海干脆放弃:“反正是好人就对了。”
苏墨看着苏小琣哀哀欲绝的模样,心里难受,也就放下戒备,静默地听着苏小琣改编后的故事。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讲故事了,苏小琣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故事编的乱七八糟,不过苏墨依旧听的有滋有味,她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几天后,苏梅香带着苏老太太回家了,可还没进屋,老太太就哭着喊着要见儿子和儿媳妇,最后苏梅香只能陪她去,苏墨又是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原本苏小琣每天都会过来陪她,并且给她讲改编后的狼外婆的故事,可今天眼看就傍晚了,人也没来。
该不会又被她爸爸打了吧?苏墨钻出被窝,套上最厚的棉服,刚到门口就见隔壁的小胖子哥哥大呼小叫的:“苏墨,小琣要走啦!你还不快去!”
苏墨一听差点就瘫了,她失魂落魄地往苏小琣家跑,刚到门口,就见母子三人上了村长的扶手拖拉机,车子已经启动,浓黑的烟雾呛的人直咳嗽。
“琣姐姐……”苏墨惊呼,她就像一团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往前滚。
苏小琣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拼命地摇着车厢栏杆,哭道:“妈妈,我可以下去跟她说几句话吗?”
喻华青心情低落,也顾不得这小孩子之间的情深意重,她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任凭苏小琣如何哭闹,她都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拖拉机的声音太大,坐在前头的村长更是听不见,只致志于开车。
苏小琣掐了一把怀里熟睡的弟弟,小婴儿只哼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别走……琣姐姐……琣……”苏墨用尽吃奶的力气追着车,最终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车渐行渐远,她不死心,她从陡坡上往上爬,妄想着抄近道拦住车,谁知泥土松软,融化的雪水也是滑的厉害。
苏墨揪着一根小树枝从半坡上滚了下去,眼泪和着泥水糊了满脸,就连呼吸都是冰凉冰凉的。
“小墨,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苏小琣用手圈成喇叭状,哭喊着说道:“你回去吧,我会想你的!”
“不,不要走。”苏墨龇着牙,破了皮的手掌撑在地上欲起身,谁知后脑勺的长辫子被枯树荆棘之类的东西勾着了,怎么也爬不起来。
摇摇晃晃的车渐渐开到了视线的尽头,直到看不清苏小琣的脸,苏墨胸口处倏地一空,一股怨愤之意涌上心头,并且不可抑制,她拿着小拳头恨恨地捶着脚下的泥土地,大概用尽了她毕生的力量冲着远去的人儿大喊道:“苏小琣,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苏小琣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她跌坐在车厢里,两只小拳头捏的直哆嗦。
谁曾想到,这一别,竟然就是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