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影子一晃一晃地打在墙上,像是落在褪色的画布上被人随意涂抹的墨迹。
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不算晚,街道深处传来的吵闹声一阵接着一阵,像隔着一层玻璃传来的回响,刺耳却模糊不清。
她停了一会儿,抬起脚,慢慢地朝地下拳场的方向走去。鞋底踩在地上的沙砾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脚步里藏着某种隐忍的犹豫。
又是这片荒凉的工厂区。
早已废弃的厂房像一座座空洞的巨兽,横亘在夜色里,黑漆漆的窗洞无声地注视着她。风从破败的墙壁间穿过,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像某种压抑的嘶鸣。
脚边的杂草从裂开的地砖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头,叶片上挂着细碎的尘土,在路灯的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寂。
阮云琛从一堆散落的废铁边经过,那上面爬满了锈迹,像一层薄薄的血色,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
远处隐约有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故意提醒人不要靠近。
脚下的路不平,凹凸的地面上积着暗色的污水,水面倒映着路灯模糊的光晕。她小心地绕过一堆杂物,隐约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那是长时间无人清理的工业废料堆积在角落散发出的气息。
拳场外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气味——汗水、烟酒,还有些刺鼻的东西,像腐烂的草叶被点燃后的焦味。
风从地下通道里吹上来,卷着那些浓烈的味道,扑到人脸上,黏腻得像贴了一层湿湿的膜。阮云琛皱了皱鼻子,抬起手轻轻挡了一下,却依然觉得呼吸沉闷。
她不喜欢这里,从来不喜欢。
地下拳场的世界,像一座拧紧了发条的笼子,封闭而压抑,所有的东西都在规定的轨道上疯狂运转。
台下的看客是掌控者,他们带着兴奋的目光,像是在观赏一场实验室里的动物实验。手里握着筹码、钞票,甚至是几包沾了泥灰的白色粉末,他们大笑着把这些“赌注”狠狠砸出去。
台上的拳手是小丑,是玩具,是角斗场里的牺牲品。没有人关心他们,除了他们还能不能站起来。
阮云琛也曾经站在那座拳台上,明白得透彻——
看客们的每一声喝彩、每一次押注,都只是为了让台上的人继续流血,继续战斗,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台上,化作一滩不能再动的废肉。
那些记忆是她无法抹去的噩梦。
阮云琛站在地下拳场的入口前,视线落在那扇熟悉的铁门上。
铁门还是当年的样子,斑驳的表面染着些看不出原色的污渍,门边贴着一张早已被风撕碎了一半的宣传单。门口的灯光昏黄,像一层蒙了尘的薄纸,将人影拉得长长的。
她的脚步没有停,缓缓朝前走去,铁门两侧依旧站着几个穿黑衣的男人。昏暗的光线打在他们脸上,模糊了轮廓,只能看到眼神里那些警觉和冷漠的光。
他们显然认得她。
其中一个瘦高的男人先开了口,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懒散:“又是你?”
阮云琛抬起头,帽檐微微后倾,露出了一张熟悉的侧脸。她站定,没有答话,只是将双手插进了口袋,像是懒得解释什么。
另一个矮一点的男人靠了过来,他的目光上下扫了她一遍,嘴角挑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次又送谁来挨揍?还是说,你自己又想上去试试?”
“闭嘴。”瘦高男人皱了皱眉,低声喝了一句。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威慑,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斥责。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阮云琛身上,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阮云琛目光未动,声音平静得像一片没起波澜的水:“进去看看。”
“看?”矮个男人轻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你这么忙的人,还会有闲心来看拳赛?”
“铁山哥让我来的。”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在最后几个字上微微压低了音调。
——周铁山。
地下拳场的负责人。
拳场是宋祈的产业,但他从不过问具体事务。
和安堂的规模太大,事务太多,欠债人、拳场、外围的物流分配,各种大小事堆在一起,再有本事的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宋祈向来是抓大放小的人,拳场这样的地方,他从不亲自插手,完全交给了周铁山去管。
周铁山是他的老部下——起码在阮云琛六年前头一回踏进那棋牌室时起,这个人就在宋祈身边了。
他做事向来麻利,欠债的名单一目了然,拳场的账目从来不出纰漏,人也很能摆平场面,只要他开了口,事情很少有解决不了的。只是有一点......
他比宋祈更“灵活”。
他的眼里没有太多边界,凡是能赚钱的事,他都不会抗拒。拳场里的钱每一分都清清楚楚地归了账,但暗地里的事情......
暗地里的事情,宋祈知不知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门口的那两人顿了一下,目光不约而同地变得警惕起来。瘦高男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信半疑,却又不敢多问。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让开了道。
阮云琛慢慢地顺着楼梯往下走,脚步没有停,直到那个昏暗嘈杂的世界彻底将她包裹住。
灯光刺目而冰冷,嘈杂的人声一阵高过一阵,尖锐的口哨声混杂着笑骂,像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闹剧。
她的目光落在拳台上,两个拳手厮杀成一团,汗水和血混在一起,模糊了脸上的表情。周围的人拼命喊叫,嗓音里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兴奋,仿佛下一秒就能把整个人吞下去。
阮云琛站在角落里,微微垂下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风从通风口吹过来,带着一股发霉的湿气。她紧了紧口袋里的手,指尖碰到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拳台上的灯光亮得刺眼,下面的观众拼命地吼叫着,有人拍桌子,有人吹口哨,赌注被人高高举起,像一场无止境的狂欢。
阮云琛站在台下,没急着动,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台上的两个人厮打成一团,目光缓缓扫过身边的人群。
光线落在那些脸上,每个人都在笑,或者在喊,但笑容下藏着的是什么,她不用猜也能知道。
拳台上的灯光明明灭灭,映得看台上的每一张脸都模糊不清。台下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像一团混乱的潮水,带着酒精和血的腥气扑面而来。
阮云琛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在那些起伏的人头间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了看台的一角。
那里的灯光昏暗,周围围了几个人,一个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蜷在座位里,夹克外套的袖口磨得发白,边缘起了毛,像是经年累月从未换过。
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烟雾悠悠地打着旋儿,在灯光下像灰色的影子,模糊了他的脸。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偶尔转头看一眼台上厮打的拳手,偶尔目光扫一圈看台,他的注意点并未在场上的拳手和场下的堵住,而是试图在人群中寻什么人。
阮云琛认得这个人——或者说,认得他的类型。
这样的人最擅长在缝隙里求生,明明生性胆小却又不甘平庸,贪婪让他们不惜冒险,胆怯又让他们在危险面前显得小心翼翼。
“不过你不知道吧,东街那帮人,真不消停。龙哥还敢跟祈哥抢生意,听说这回不光是赌注,还往拳场里塞了些‘粉’——你说这是不是找死?”
络腮胡的话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像是一根刺扎在脑海里。
——“粉”。
阮云琛见过这东西。
三年前,她站在这个台上的时候,台下的人交易着钱、赌注,还有藏在那些纸币里的一小包一小包的白色粉末。
那些东西被迅速塞进手掌,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夜色吞掉了一般。
后台的空气永远充满着潮湿的汗臭味和未散的烟雾,拳手们大多沉默,坐在长椅上用力搓着手或者摇着膝盖,但偶尔也会有人显得格外怪异——
他们身上没有酒味,却仿佛是喝醉了酒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对着空白的地方傻笑,像是脑子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半,机械地重复着某种刻板的动作。
那些人瘦骨嶙峋,颧骨凸得像两片锋利的刀片,眼睛里永远空荡荡的,偶尔还会出现癫狂般的暴躁。
他们身上有一股微妙的......说不上来的闷臭。
阮云琛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东街的人在我的场子闹事。”
宋祈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目光冷冷地看向门外,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可阮云琛明白,这句话是在对谁说,又是意味着什么。
——门外站着的,就是他的得力助手,周铁山。
周铁山或许不是直接参与了什么,但拳场里发生的每一笔交易,每一次小动作,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要么知道却不管,要么就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次宋祈这么一提,后来再去拳场时,阮云琛确实就没再见到过那些东西......就仿佛它们真的彻底消失了。
但毒品易染却不易摘,一旦沾上,这辈子都不可能脱离。而有需求的地方就有供应,如果要突然转移交易的地点,也并不容易。
也是刚巧,这拳场里的一切都运转得像机器,而机器里藏着的那些齿轮,永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得多。
阮云琛知道,那玩意儿只不过是被转到了更隐秘的地方。
而也多亏了宋祈——
多亏了他频繁叫她“送人”来地下拳场,她熟悉了这里的看台,熟悉了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也熟悉了谁是为了看拳来的,谁又是冲着其他目的。
那些看似坐着无所事事的人,那些眼神飘忽、手指不停搓动的人,那些裤袋鼓鼓囊囊的人......那些一举一动都透着心虚的人,那些,才是关键。
阮云琛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白天的对话在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
“祈哥现在麻烦缠身。”
那句不经意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思绪里。络腮胡不是个多聪明的人,说这话时毫无戒备,却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可信。能让宋祈“麻烦缠身”的事情,从来不会简单。
会是什么?
警察?自己人?东街龙哥?还是地下拳场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阮云琛摸不清真相,但她知道一点:无论这麻烦从哪来,都会让宋祈分心。而作为拳场负责人的周铁山,也不会好过。
假如这件事真的和东街有关,周铁山必然脱不了干系。
如果是警察,那周铁山很可能正在被盯着、被盘问,甚至被抓;
如果是龙哥,周铁山或许正在被胁迫,或试图与之撇清关系;
而如果麻烦来自宋祈自己,那周铁山八成也免不了被拖下水,哪怕只是为他善后。
种种可能□□织在一起,将周铁山的时间和精力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不需要知道所有答案。
无论周铁山因为什么被牵绊,无论宋祈的麻烦具体从哪来,这都不重要——因为结果已经摆在那里:拳场成了最容易忽视的角落,而她现在面对的这个瘦小的男人,显然就是藏在角落里那枚最松动的棋子。
她赌的不是对方有多聪明,而是对方不可能滴水不漏。
阮云琛低头压了压帽檐,缓步走到男人身边坐下,动作很轻,脚步却非常稳当。
男人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目光从阮云琛的帽檐下扫过,停了一秒,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安的闪烁。
阮云琛没有说话。
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帽檐的阴影稍稍滑开了一点,露出半张脸——不是刻意要让对方看清,却又像是有意为之。
她的表情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既没有在看拳台上的厮杀,也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存在,仿佛只是随意坐下,等着对方开口。
主动开口并不能让人真的处于主动位,越是局势未明,越不能急着打破沉默。那些话一旦出口,就像走出掩体的猎物,容易被对方捕捉到破绽。而真正的主动权,不在于开口,而在于对方什么时候开口。
这干瘦的男人在犹豫。
人越是缺乏信息,就越容易被恐惧和不安驱使。
只要她坐在那里不动,保持沉默,他就会因为不确定感而坐立不安,甚至会主动将更多的线索暴露出来——因为错认接头人的是他,听信错认的人的,也会是他。
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多说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少说才能套出更多消息。
阮云琛的目光平静地盯着拳台上的搏斗,耳边却分毫不落地捕捉着他每一次吞咽和呼吸的声音。
他在犹豫。
甚至是有些不安。
他很显然认出了阮云琛的面孔——只是眼熟,却不知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地位。
男人的目光一再落在自己露出的半张脸上,反复试图确认,又不敢贸然猜测。但男人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她绝不是来看拳的。
阮云琛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帽檐,甚至没有看那男人一眼,只是再一次用沉默拖住对方的思绪。
这个时候,沉默才是最锋利的刀刃。
果不其然,男人的目光停留得越久,他的耐性就消磨得越快。最终,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换人了?老周呢?”
阮云琛没有抬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语气淡淡:“铁山哥忙别的事了。”
台下忽地爆发出一阵叫嚣,台上的拳手倒下了一个,另一个却还在继续挥着拳。汗水混着血滴落在台板上,倒下的那人却早已一动不动。
台下的看客疯狂地拍打着护栏,叫嚷声此起彼伏。那声音喧闹到极点,像是一道隔绝世界的屏障,将男人和阮云琛的对话掩藏在它后面。
男人吸了一口烟,目光时不时扫向台上,但显并没有真的在看。他半眯着眼,看着阮云琛:“带钱了吗?”
阮云琛的目光始终没有看他,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过了两秒,她才低声开口:“改地方了,铁山哥的意思。”
男人顿住了,手里的烟灰抖落在地,像是一时忘了拍掉。他皱起眉,眼神带着警惕,语气也跟着冷了几分:“改地方?开什么玩笑,这里的货都准备好了。”
阮云琛低着头,帽檐下的脸隐在暗影里,语气平静:“不是我的意思。铁山哥最近遇到点麻烦,说这次要稳当些。”
对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眯起眼,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嘴角慢慢挑起一丝冷笑:“铁山哥的麻烦?呵,你不会是警察派来的吧?”
她没有回答。
拳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台下的吵闹声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幕布,压在耳边。阮云琛的目光依旧停在台上,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话。
男人显然不满意这种沉默。
他盯着她的手,盯着她的帽檐,甚至盯着她微微偏过头的侧脸,像是在等什么动作、什么表情,哪怕是一点点慌乱。可没有。
可阮云琛平静得像是一片死水,没有一丝波动。
这份沉默,反而让男人开始不安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男人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急躁。他手里的烟快燃到底了,却像没意识到一样,把烟灰抖了一地,手指在膝盖上搓了又搓。
阮云琛缓缓抬起眼,帽檐下的目光轻轻扫过他一瞬,又移开,声音低而轻:“你觉得呢?”
没有情绪,没有反问的语气,甚至没有多余的解释。可就是这几个字,像是被一把尖刀掷在桌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男人愣住了,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哽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卧底,更不像是来捣乱的——她的冷静让人不敢轻易怀疑,甚至让人觉得她背后真的有什么铁山哥的交代。
拳场里的喧嚣像一层罩子,将两人隔绝在一场无声的对峙里。
最后,男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把烟头用力掐灭:“行吧,那你说,改到哪儿?”
拳场外的空气潮湿而粘稠,夹杂着烟味和铁锈的腥气。阮云琛走得很快,帽檐压得低低的,双手紧揣在外套口袋里。
路边废铁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铁块相撞又滑落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尖锐。
脚步踩在沙砾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跟那些金属声混在一起,轻而碎,像贴着地面的风。
越往前,夜风越冷。
风穿过工厂区的老旧铁架,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周围的影子在风里晃动,像是在暗处潜伏着什么。
阮云琛的目光直视前方,但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绷得更紧。
路灯的光时明时暗,照在路边的废弃物上,拉长了那些杂乱的影子。
直到她越过废铁场,走过七八个没有人在的工厂,又拐过了三五个弯道口后,风才变得轻了些。
夜间的凉意随着体温的升高缓缓散去,周围的静寂被一种隐约的嗡鸣所替代。有几声断断续续的人声从远处传来,模糊得像是水里,拉得很长,不够实在,而紧接着,车水马龙的声响便来了。
远处的大街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汽车的轰鸣、刹车的尖鸣、人群的交谈混杂成一片,带着城市独有的热闹气息,逐渐弥漫过来,像一场骤然涨潮的水声,瞬间填满了耳边的空白。
直到站在公交站台前,阮云琛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路灯的光洒在地上,将影子拉得很长。站台前没有车,夜风吹过,轻轻掀动衣角。
阮云琛抬起头看了眼灯光,又低下头,手从兜里抽出来,手指微微蜷缩,而后隔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脚底还残留着拳场和工厂区地面的硬感,那些声音,那些影子,都像铁锈的碎屑,贴在身后,久久挥之不去。
跟刀尖舔血的人打交道,从来没那么简单。阮云琛早就明白,这不是靠运气的事,越是心虚的人,越要装得滴水不漏。刚才每一个字、每一次抬眼,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她都计算过,不能显得太冷,也不能太热,更不能多说一个字——
因为多说就会多错,沉默才是最有力的回答。
阮云琛攥着自己的冷静,像攥着一根随时会断的细绳,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
但她接下来还有另一场仗要打。
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硬邦邦的东西,阮云琛紧紧攥起了拳头。
冷静不是她的天性,更不是某种天生的优势。那是一场漫长的训练,是在看不见的压迫里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从她杀死阮启明的那一天起,从她发现自己别无选择的那一刻起。
她以为“平静”是一种可以用来伪装的武器,能挡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为淼淼挡住人们的目光,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空间。她做到了。多年来,她维持得很好。
但那不过是一层表皮,薄得连她自己都知道随时会裂开。
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昏黄的路灯将它拉长,像是被路上的车流割裂成几段。
她从来不缺乏清醒——她清楚,假象的平静撑不了多久。宋祈的存在,就像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时时提醒着她,淼淼的生活不可能真正安稳,而她,也不可能真的脱身。
阮云琛不是没有怕过,怕被戳破的平静,怕那些藏得好好的秘密被翻出来,怕淼淼用讨厌和失望的目光看着她,怕邻居们对她们家投来的异样眼神。
但她更怕的是,这一切会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彻底摧毁她和淼淼。
她等了太久了。
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在此之前,宋祈牢牢掌控着所有的牌,而她手里没有半张可用的筹码。没有筹码的人,就只能活在恐惧里。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或许警察真的在彻查这一直在做着灰色生意的“和安堂”,也或许没有。但赌徒不押赌注,又凭什么坐在赌桌上奢望翻盘?
阮云琛很清楚,宋祈让她收程一冉家的债,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这不仅仅是工作,也不仅仅是敲打,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试探。宋祈在看她的底线,看她到底能承受多少,看她什么时候会撑不住。
而当他试探出一点裂缝,他一定会步步紧逼,直到把她彻底压垮。
她知道,这一次如果退缩,下一次宋祈会拿出更加锋利的刀,直接割断她所有的退路。
淼淼的病、她的平静生活,甚至是阮秋的存在,连那点脆弱的遮掩,都会被一层一层揭开,到最后什么都不剩。
宋祈的“麻烦缠身”是个机会——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缝隙,但她必须抓住它。过了这一回,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有些时候,连退路都成了奢侈品,赌命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