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窄巷时,天已经彻底放晴。
阳光洒在湿润的青石路上,空气中残留着昨夜的潮湿气味。
阮云琛靠在车窗旁,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没有焦点。路旁的老建筑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行人寥寥,偶尔传来自行车车铃的清脆声。
阮云琛沉默了一路。
开车的警察一路上也没有讲任何多余的话。
警察们似乎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或者说,警察并不是特别在乎。
淮龙市的治安本来就不好。
这是一座活在历史阴影里的城市,曾经的繁华随着老工业的没落化为乌有,只剩下斑驳的厂房和破败的街巷,像一场永远清理不完的垃圾场。
街道狭窄得像是一不小心就能撞上过去的时光,废弃的铁轨横亘在城区的角落,仿佛某种无声的枷锁,将整座城市锁在了停滞的过去。
白天街头还能看到些许人影,夜里就像被人蒙上了一层冷冷的雾,路灯暗得像熬了夜的眼睛,照不亮任何东西。
这里的居民多数沉默,背弯得像是被压了太多看不见的重担。年轻人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家不得不坚守的铺子,倔强地开着。
治安差,是理所当然的事。
城北的棚户区是罪犯的天堂,斑驳的墙壁上总能看到新旧交叠的涂鸦,有的图案被涂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些像是警告,更多的则是单纯的挑衅。
街头巷尾的烟摊下,常年聚集着一群形迹可疑的人,他们谈生意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却总能被风传得很远。
放高利贷的、偷摩托的、卖假货的,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在这些地方,又每天悄无声息地消失。
街区的居民习惯了躲在窗帘后看热闹,没人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惨叫声报警,甚至连抱怨都不愿多说一句。
警察来了又怎样?
那些穿着制服的身影只是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开,像风卷起的尘土,落下时依旧是一片死寂。大家都清楚,那些人手里的笔和文件再多,也填不满这座城市的漏洞。
偶尔有外地人误入淮龙市,刚开始会好奇这地方为何冷清,待时间稍长,才会发现这里真正的规则是什么。没有规则,没有秩序,只有一场所有人都疲于应付的游戏。
这样的地方,治安会好吗?
警察们不愿说话,不是不在乎,而是早就学会了闭嘴。
来得久了,他们甚至学会了不去看那些破损的路牌、不去数街边的垃圾堆——太多了,看得多了,也不过是一场徒劳。
对他们而言,能把这俩事件幸存者给安排去福利院,并不是个坏的结果。
警车在一栋破旧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福利院的大门斑驳不堪,门框上挂着一个歪斜的牌匾,上面写着“淮龙福利院”几个字。灰色的墙壁已经剥落出斑驳的水渍,像是一件用旧了的破棉袄,连遮羞的功能都快失去。
“下车吧。”警察的声音硬邦邦的。
阮云琛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把怀里的阮淼淼抱得更紧了些。
淼淼睡得正熟,绵软的小脑袋压在她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阮云琛忍不住笑了笑。
眼前是个极小的被围起来的园子。
园子的大门锈迹斑斑,上面有块摇摇欲坠的铁牌。
铁牌上面漆着几个脱落得只剩一半的字,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风刮过,铁牌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像是在不停地哀鸣。
园子里有栋三层高的建筑。
灰白的墙皮剥落得斑驳不堪,裸露的砖缝像老人的皱纹一样刻满了时光的疲态。墙上的窗户半开半掩,冷风从缝隙中渗透出来,带着一丝阴冷的湿气。
大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身上套的衣服皱得像是刚从洗衣篮里捡出来的。
她抬了抬眼皮,懒懒散散地瞟了阮云琛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警察。
“新来的?”她含着牙签随口问了一句。
警察点了点头,递过去一叠文件。
女人接过来,随意地翻了几页,动作敷衍得就像在打发一桩毫无意义的公务。
“没问题吧?”警察出于惯性地补了一句。
“有啥问题。”女人合上文件,牙签在嘴里轻轻一转,然后吐在了地上。她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跟我来吧。”
说完,她抬脚往里面走去,步伐拖沓,完全没回头看上一眼,好像根本不在乎接进来的是谁,也不在乎身后的小孩儿到底有没有跟上来。
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被雨水泡软的牙签,什么也没说。她回头匆匆给警察鞠了个躬——他已经启动了车子,准备走了——随即跟了上去。
门内的院子地面上布满了坑洼积水。
水里漂浮着枯叶和塑料袋,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下来啄食,又立刻被门口经过的大脚吓飞,翅膀扑扇着划开一片雨后的阴霾。
她站在门边,身后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是一条延伸向未知的长路。淼淼靠在她肩膀上,睡得沉稳,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压抑得像要滴出水的空气。
“还愣着干嘛?快点。”领路的女人催了一句,语气里的不耐烦溢于言表。
阮云琛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的淼淼,低头跟了上去。
鞋底踩在湿滑的青石路上,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她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从不远处投过来,那是几个靠墙站着的孩子,头发蓬乱,衣服皱巴巴的,眼神里写满了陌生与敌意。
“又有人来了?”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低声嘀咕,嗓音里带着一丝戒备和审视。
“看着有点呆啊。”另一个孩子抱着膝盖,语气凉凉的。
他们的眼神像是野猫在深夜里看到路人,明明带着浓厚的好奇,却又竖起尖利的防备,仿佛只要稍有靠近就会发出低吼。
阮云琛的脚步没有停,目光从那些目光上掠过,没有焦点,也没有任何回应。
一进大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发霉的气味和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刺鼻得狠。
狭窄的门厅里,天花板低矮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盏灯泡挂在头顶,光线摇摇晃晃,像溺水的人手里攥着的一盏微弱烛火。墙角的石灰层已经大块剥落,露出潮湿的水泥,犹如伤口化脓,腐烂不堪。
阮淼淼在怀里小声哼唧了一下,小手扬着挥舞了起来。阮云琛低头看了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睡吧。”
大厅里散落着几把旧椅子。
有的椅背已经断了半截,倚在墙边勉强立着。墙角蹲着几个孩子,目光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们衣服脏兮兮的,发丝结成缕,像被风吹散的杂草。
那目光像是困兽在观察陌生入侵者,带着本能的警惕与无声的防备。
“快点。”前头的女人抬了抬脚,声音拖着浓浓的鼻音,“磨蹭什么呢?”
阮云琛沉默着,把阮淼淼的脑袋护得更紧些。
女人带着她走过狭长的走廊,钥匙在手中转了两圈,哐当一声插进锁孔。
“你的房间。”她语气生硬得像一扇没上油的旧门,开关之间全是刺耳的磨损,“行李放进去,床位随便挑,饭点别迟到。”
话音刚落,她便转身离开,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响亮却疲惫,像是刻意要提醒谁,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不值得关注。
阮云琛抱着淼淼站在门口,看着那背影渐渐隐没在阴暗的走廊尽头。她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抬脚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四张架子床并排摆着,床架的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金属生硬的灰白色,带着一股锈迹未退的味道。
靠墙放着几张掉漆的柜子,门板歪歪斜斜,像是风吹几下就能散架。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潮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像个不通风的地下室。
她选了靠窗的下铺,把包放在床边,动作很轻,生怕吵醒怀里的淼淼。窗外是一片狭窄的小院,地上积着雨水,几个浅浅的水坑映着刚刚放晴的天空。
几只麻雀跳过水面,啄食残留的面包屑,院角的枯树在风里晃动,光秃秃的枝条摩擦着墙面,发出一声声低沉的沙沙声。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几个孩子走了过来,透过门缝往里瞧。
“新来的?”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语调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
“像个哑巴。”另一个声音附和,笑声轻轻的,像被刻意压低的针尖,刺人却不刺耳。
阮云琛没有理会他们。她把淼淼放在床上,用毛毯盖好,自己坐在床边。她的目光从窗外扫过,落在院子那几只麻雀身上。
麻雀动作敏捷,低头啄了一下,又迅速地跳开,落在更远一点的枝条上。它们的翅膀抖落了雨水,飞快地扑扇两下,接着一跃而起,消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淼淼均匀的呼吸声。阮云琛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床边金属架微微发凉的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