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阁外车水马龙,摇晃的招子纠缠着秋叶,苏臻珩刚下马车,门口的伙计便急忙跑过来要替他推轮椅。苏臻珩知道这是酒楼迎客的门道,但他用不惯旁人,只道:“找个雅间,菜品酒水只管看着上。”
此时还是上午,但店内已经有不少人了。乔文推着轮椅,惊喜道:“哇,以前在始安的时候就听闻京城有个万宝阁,竟然这么气派!”
这万宝阁有四层高,若是上去便能俯瞰整个京城。乔文仰面一看,满楼的灯笼各式各样,心道,凡是富贵地各处都挂着灯笼,若是在京城开个灯笼铺,定然能赚不少钱。
这马车是宫里安排的,不宜久留,将人送到了万宝阁便掉头回去了。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不远处的墙边传来。“你这不识好歹的猫儿!”
苏臻珩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道人模样的老头一只手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猫。乔文道:“猫!侯爷,你看!”
两人靠近过去,那道人盘着腿坐在地上,对着猫指指点点,直到被遮住了日光才注意到轮椅上的人,他微微眯眼抬头看向苏臻珩,顿时露出喜色,“哎呀呀,这位将军,我看你离卦旺盛,有焚火灼心、作法自毙之命啊!”
苏臻珩霎时一愣,两人这才第一次见面,谁知这老道竟然这么信口开河。乔文怒道:“你这老道,胡说八道什么?!”
这道人将那猫按在怀里,也不顾猫抓挠他,辩解道:“哎?老道说得对不对,只有这位将军知道啊。”
苏臻珩带着几分疑惑,前世他确实不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可他却在临死前真真切切见到了一个人,又确实重活了一世,对这些话已经不能不信了。他淡笑道:“我这双腿坏了有十年了,长久依靠他人过活,怎么担得起‘将军’二字?”
“哦?”那道人眼神扫了扫面前之人,忽然撇过头一笑,“你是在拿老道开玩笑啊!你是不是将军,我还能看不出来?”
他又看向苏臻珩,仔细观摩了一番,咂咂嘴,“将军虽命途不佳,但‘离’命已过,已有峰回路转之态。将军善念存心,着实令人敬佩。只不过……”
老道低头摸着猫儿,“将军若不想再走从前老路,只能狠下一副心肠了。”
苏臻珩愣了一愣,眼睛瞥见了那只猫,开口道:“我从前也有一只猫,也像这只一样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挠人,从没有温顺的时候。”
这猫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要从那老道怀里挣脱出来去抓苏臻珩,却被老道按下了。老道笑道:“这小畜生!猫随主人啊,将军看着也不像是个温顺的人。”
苏臻珩怔了一下,然后暗自嗤笑了自己,道:“你说得对。”
他拜别了这老道,听着老道喃喃自语,又或是在跟那只猫说话。“人生善恶非命定,为善作恶各自招……”
万宝阁的伙计最是能体察人,专门在一层找了个好雅间,瞧着这轮椅上的人是贵人的模样,上的菜式酒水便都是店里的招牌。眼瞧着要入冬了,屋里已经早早烧起了暖炉,供贵人取乐的乐伎也已经弹着七弦,和着琵琶候着贵人到来。
乐伎在屏风前,略微垂首,只看见有人推着轮椅过去了,本以为会是个老头之类的客人,待那人坐定了,他们才缓缓抬头,隔着屏风隐约瞧见那人的身形倒是端正,刚要低头继续弹琴,却听那人开口:“下去吧。”
这声音凛冽清脆,如玉石鸣,却又更显几分低沉,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年轻人,想来那残疾的应该是个富家公子哥,但这满京城的富家公子他们基本都是见过的,似乎唯有一个跛子传得人尽皆知,但却又不曾在京城见过,那便是始安侯。
乐伎退了下去,不多时便响起了敲门声,是褚尧带着找来的人。那人一进门,便隔着屏风行礼,道:“草民见过始安侯。”
屏风里面轻笑一声,“既未见面容,便不算见过。”
闻言,这人立刻屏息了,眼珠一转,忙道:“是……是草民愚钝,草民愚钝。”
苏臻珩道:“你面前摆着的香灰,你可能辨认?”
这人只将香灰盘子拿起,靠近鼻子闻了一闻,便放下,笑道:“识得识得!此乃安神香,有养神安眠之效,看来公子平日里睡眠不佳,用此香倒是可以睡得安枕。”
苏臻珩疑心了片刻,心道,只是普通的安神香?难道是他多心了?
这香料商人猛然顿住,吸了一口凉气,疑惑了半晌。
苏臻珩道:“可有什么不妥?”
“倒无不妥,只是这香……乃是皇宫之内,太子寝殿所用。”
屏风之内静了片刻,忽而冷笑一声,“果然是京城中有名的制香高手。”
“草民三代皆是香料商人,想是祖上积德,得了皇宫青睐,也为宫里供过香料。太子殿下素来睡眠不好,常心悸多梦,因而所用香料皆与旁人不同,草民这才能分辨出。”
一个香料商人竟与东宫有所往来,屏风里面静了很久。这香商常与勋贵富家打交道,知道轻重,因而小心翼翼道:“公子若是夜里常常睡不好觉,草民可以依照这样式给您配一份一样的。草民的香料在京城中还算有些名堂,也常有一些大人们来问草民,其实这些香料都是依照着样式配来配去,这位大人家里有的,别的大人家里也能有,都是一样的。”
他的意思是这香料并非东宫独有,他也不会将始安侯见了他的事传扬出去。他紧张着等着里面的人开口。
里面的贵人这才像是放心了一般淡笑一声,“那就有劳了。”
到了晌午,万宝阁热闹了起来,苏臻珩的房门被敲响了。褚尧立在门口问道:“何人?”
外面的声音极寒,低沉应道:“宫里的人。”
苏臻珩举箸的手一僵,而后又松了口气,对褚尧说:“开门,让他进来。”
“始安侯独自在此饮酒,怎得不叫我?”人还没进来,流里流气的声音倒是先传进来了。安明景刚进来,只歪头看了一眼褚尧,像是在谴责褚尧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接着便撩开衣袍坐了下去。
苏臻珩道:“你在家都闻着我这里的酒味了,鼻子比狗都灵,还用得着我叫你?”
“我——”安明景被这话噎着了,睁大眼睛,“我偶然路过行了吧,看见你府上的马车在外面,我就知道你自已跑来逍遥快活了!”
苏臻珩轻笑一声,默默捏着酒杯仰头饮酒,只闻安明景道:“听闻你昨夜被叫去东宫了,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若当真有事,圣上岂止会封禁京城?不过如今局势,圣上也已经下令清查逆党余孽,一时半刻停息不了。”
安明景道:“那我们离京之事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嗯。”
安明景看了眼苏臻珩,欲言又止。
苏臻珩自小就是一个话多的人,从儿时被苏常逼着扎马步、练刀练枪,便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驯服的人,当年安明景第一次来苏府,见到的便是爬上树躲着死活不下来的苏臻珩,直到夜里偷偷摸摸跳下来准备溜出侯府的时候遇到了安明景,两人才算相识。苏常常说他找来这个孩子哪里是来陪练的,根本就是来陪着调皮捣蛋的。
始安十年风霜,苏臻珩从未想过回京,即便是瘸腿也未有过退缩之意,可不知为何,这两天安明景在他脸上没有看到乐观的表情,即便他在竭力掩饰,那副笑容背后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大事,或者说,像极了十年前苏常战死的时候。
安明景饮了一口酒,惊讶地赞叹:“这京城的酒,果然比始安的要美味!就是不知道美酒是不是软了你的骨头,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马场试试,看你还能不能上得了马!”
苏臻珩冷笑一声,“小瞧我。”
两人在马场一直待到夜色降临,生生把侯府门外等他的人都熬走了才准备回去。安明景上了马,与苏臻珩约定改日再战,便策马回家了。他家里人多年不见儿子,自是想得紧,自他一回京城便各种阻拦不让他出门,生怕出去了就不回家了。安明景怕爹妈等久了又要闹腾,本想着先送苏臻珩回府,也只得作罢。
北岐不设宵禁,夜间也经常有人在街上行走,秋夜寂寥,亥时的时候人影寥寥,夜风呜咽,几个醉汉倒在了苏臻珩的马车前,叫嚷着。
此刻的东宫内,元宁祯喝了药,将殿内伺候的宫娥们都遣了出去,独自坐起身来,脖子上的伤口还在发痛,虽然要不了性命,却也是行动不便。今日皇帝来看了他一次,看他意识清醒便稍微放下心来,叮嘱太医一定要好生照料着。
几乎到了后半夜,派出皇宫的暗卫才返回东宫,元宁祯散着头发,倚靠在床边,手里正拿着书看。
暗卫跪在跟前,禀报道:“侯爷与定远将军在京城马场一同策马了一下午,方才回府,并无别的事。”
“定远将军,”元宁祯抬眸,冷声道,“安明景。”
“是。”
安明景与苏臻珩素来要好,一同策马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世安明景因得知苏臻珩被关在皇宫,屡次犯上,还想要闯宫,惹得元宁祯早已看他生厌,即便是前世将他斩杀,也难抑心中之恨。
好在安明景如今还不算威胁,元宁祯松了精神,语气阴冷,“孤吩咐你们的事呢?”
太子如今只有十七岁,但一举一动都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从十年前他亲眼看着曲宁城破,自己被养在皇宫开始,他就注定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孩童一样活着。他从儿时开始对待手下便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压,任何一个表情都足以让人畏惧。
这暗卫的神情一怔,立刻应道:“已经办妥,只是......手底下的人没有轻重,伤到了侯爷……属下、属下定然狠狠责罚!”
太子眉头一蹙,紧忙站了起来,阴恻恻道:“你们伤了他?”
“不是,他们本无意,只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吓唬侯爷!可是侯爷的手下对他们下手太重,侯爷听到他们自称逆党,便也亲自动手,他们也是为自保,这才……”暗卫刚一抬头,便听“啪”的一声,被元宁祯一个掌掴打在脸上,刹那间脸便发热发烫了起来。
“属下知错!”
元宁祯抬脚奋力将人踢倒,喘了口气,道:“他伤了哪里?”
暗卫忙爬起,跪正了,道:“侯……侯爷伤得不重,只是腕部被剑所伤。”
元宁祯闻言,缓缓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没说话。
静了许久,他才淡淡开口:“他要杀就让他杀,哪里有你们还手的份?”
暗卫脊背一凉,额头冒了冷汗,却见一柄剑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颤抖着想要开口,但也没了机会。
京城中传言还有逆党藏匿,朝廷派御林军挨家挨户地查,城门也因这事一直关着,百姓害怕,夜里也极少出门了。
太子三天两头睡不好觉,夜里总是呓语不止,皇帝来看过几次便遇上几次,只听太子梦里又哭又逃,喊着“害怕”“兄长莫要杀我”“父皇不要丢下我”,皇帝在一旁听得心疼,叹了口气正要出去,便又听太子哭着喊道:“师傅救我……”
皇帝听说了苏臻珩前两日遭逆党余孽刺杀,本是不该再将人叫来皇宫,可转头看见床上的太子这副模样,又不免担忧国本,便跟常福道:“召始安侯入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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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子佯病欺师留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