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臻珩顿了一顿,袖里的指尖已微不可察地嵌入手心,他似担忧一般问道:“殿下可有哪里不舒坦?”
元宁祯抬眸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一年未见了,前世他在苏臻珩死后苦熬了一年,每天靠着苏臻珩的骨灰过活。朝臣们都说圣上疯了,每日疯疯癫癫地对着空气说话,揣着骨灰入睡,就连市井中也都传圣上活不了多久了,果然,只是一年,这位北岐皇帝便因一个弄臣的死而病死在了寝殿之中。
他在这一刻生出一种想要立刻起身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最好是能将人按在床上抱着,像上辈子一样。
他的师傅,他的臣,他在心里惦念了十六年的一个男人。
只可惜啊,现在还是成晖四十四年,明年成晖帝驾崩,他登基为皇才能安安稳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却只能装作一身病痛,老老实实待在榻上。
他的脸色极差,声音也有气无力:“师傅关心我,可昨日我去殿上找师傅,却不见师傅为我着急。反倒是吉成那几个喊了一路,生怕我死了。”
“殿下是主,他们是仆,自然是紧着殿下的性命。”苏臻珩淡然道,“不然殿下死了,他们还得殉葬。”
闻言,元宁祯趴在床头咳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捂着伤处,竟带了些伤感。“多年不见,师傅还是喜欢吓唬我。我记得儿时,师傅说我不好好睡觉就会走,吓得我恨不得即刻睡过去,生怕师傅就此离开。师傅还说会留在京城教我武艺,结果我一觉醒来,师傅就已经回始安了。”
苏臻珩原也有一个念头,或许眼前的元宁祯也像他一样换了一个人,可如今却又觉得并不像。前世的元宁祯比起眼前之人更多几分野蛮的姿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伤地讲述往事,只会一遍又一遍喊着“臻臻”,质问他为何不能看他一眼。前世的元宁祯被苏臻珩伤过无数次,无数次带着血从寝殿里出来,但不论伤得多重也不改姿态。多少次血□□融已经让他认定了元宁祯就是一只野兽,哪里会有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只怕早就鲜血淋漓地爬起来冲到他面前了。
白日他所见,当真是像极了前世,他才产生了几分惊惧之心,而今看来,果然只是元宁祯无意间的本性暴露罢了。他天生就是这样疯癫的人,感受不到疼,也感受不到人情。
苏臻珩在心里嗤笑,道:“殿下的伤似乎并不重?竟然还能说出这么多话?”
“师傅觉得我话多了,原是厌烦我了。”
苏臻珩不耐道:“殿下,马上就五更天了,殿下睡了很久,可微臣只歇了不足两个时辰。”
元宁祯这才恍然大悟,看着苏臻珩疲累的神色,忙撑起身子道:“不知道哪个耳报神把师傅叫来的,师傅到榻上来歇息吧,嘶——”没想到扯了伤,他疼得皱眉。
“不必了,殿下好好歇着。”苏臻珩顿了一顿,“是圣上传唤。殿下既然无碍了,那微臣便退下了。”
“师傅——”他忙喊道,“来人!”
外面侍奉的宫人已经听到喊声,急忙推门而入,见到太子醒过来了欣喜得不得了。元宁祯喘息着撑着身子,道:“把那边软榻收拾出来,铺好,让侯爷歇息。”
宫娥应是,苏臻珩的眸底带着几分阴沉,却闻元宁祯解释说:“如今侧殿只有这个是收拾过的,其他客房收拾起来也麻烦,现在这个时辰师傅也无他处可去,若是不嫌弃,师傅就歇在这屋吧。置上屏风,我不会打扰到师傅的。”
这才重生第二日,就要被逼无奈与这厮待在一处,苏臻珩沉沉地喘了口气,如今这天气也不是能在外面待的,况且用不了多久就天亮了,既是圣上传召他前来,他也不能悖逆了圣上的意思,公然将太子撇下,便道:“那臣便打搅殿下了。”
宫娥临走时燃了香,掩盖了殿内的血腥气和药味,软榻也铺得柔软舒适,勉强可歇。这里距离太子的床榻两丈远,中间还隔着屏风和垂落的帷帐,几乎与对面隔绝,什么也看不见。
苏臻珩对元宁祯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即便隔得这样严实,他也不乐意与那人共处一室,始终紧绷着精神,但倦意袭上,忍不住便堕入了梦乡。
他五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昨夜在府上又几乎是惊惧了一夜,梦见自己被大火烧死的场景,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久久挥之不去……其实那场梦距离他真的被烧死只是相隔四五个时辰而已,因此灼痛感非常真实,不似梦境。
而今日在东宫睡得这两个时辰,却异常安稳,就像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梦见始安的风吹着他的头发,白雪落在面颊上,冰凉冰凉的。他在始安的府邸养了一只猫,那只猫跳到了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开气,然后又去蹭他的脸,猫毛起初是凉的,继而又热了起来,猫儿像是许久未见他了一样亲昵地舔着他的脸颊。
深秋的早晨带着几分寒凉,天亮得也晚一些,苏臻珩惊醒的时候急忙看向四周,起身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元宁祯,松了口气。虽然殿内无人,但也还是把自己当成瘸子奋力挪上了轮椅,见到门外侍候的侍卫褚尧和乔文,道:“推我去面见圣上。”
从万圣宫出来的常福忙过来,道:“侯爷一夜辛劳,圣上此刻正在朝阳殿上朝呢,圣上派奴婢转达,侯爷若无他事,便可离宫了,奴婢这就遣人护送。”
苏臻珩原想今日离京,可若不禀报圣上,有违礼法。但前世的时候他前去报圣上离京之事,圣上以自己年老了为由将他留了下来,说:“苏常与朕年轻时交情不浅,朕也屡次念起他。如今朕看着你长大,也是愈发像他了。可朕年老了,如今疾病缠身,不知何时就去了,朕想让你暂且留下来,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若他再去请示圣上,只怕是还会被同一套话术留下,到时便没有余地了。于是他对那太监说:“烦请公公替本侯禀报圣上,冬日将至,本侯还有始安郡的将士们要安顿,如今正是北疆蛮夷不安稳的时候,本侯不得不请命返回始安,今日便要启程了,来日必上书圣上请罪。”
“侯爷这是要走?”常福若有所思,道,“只是如今太子殿下遭人刺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为防止其余贼人逃脱,圣上下令封禁了京城,谁也出不去呀,只怕是要等些日子才行了。”
“什么人也不能出去?本侯也不能?”
常福叹了口气,“侯爷莫慌,昨日东宫人多事杂,鱼龙混杂,这事并非是能轻易了结的。况且太子殿下伤得那样重,可见刺客是下了死手的,若不揪出幕后黑手,东宫乃至整个京城、整个北岐都是不安稳的。昨日圣上可是一夜没睡好,今儿个在朝堂上又被东南的军报烦得头疼,也请侯爷心疼心疼圣上,改日待事情松了,再亲口向圣上提起离京的事吧。”
苏臻珩点了头,和善地道:“是本侯考虑不周了,那便请公公替本侯安排回府的马车吧。”
“好好,侯爷先稍等。”常福指了几个小太监去办,跟在苏臻珩离去的身影旁边,问道:“侯爷,不知昨夜太子殿下的情况……”
苏臻珩道:“殿下昨夜醒了,看起来好多了,让圣上不必忧心了。”
常福这才放心,笑道:“那就好。”他叹了口气,“侯爷是知道的,殿下从小可怜啊,经常心悸生病,一生病便满口呓语、意识不清、高烧不退,就连气息都会弱下去,像是半死了一遭,这都是当年在曲宁郡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啊,圣上虽也找太医诊治,却也总是无济于事。若是来日还需要侯爷,也请侯爷不要见怪。”
当年曲宁郡满城被屠,元宁祯算是亲眼看着的,若说没有阴影是不可能的,若非苏臻珩,他早已一同死在了曲宁郡。苏臻珩沉默了片刻,想到当年他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一路疾驰回京城,就连腿上扎着的箭都没能来得及拔掉,回来之后元宁祯便高烧不退,在宫里医治了三天三夜才勉强醒过来,那时苏臻珩的腿也因为救治太晚而废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后悔过救下他,倒是圣上对苏家满心愧疚,以后凡事都顾及着苏臻珩。
可当年之情终究是无法弥补后来之事。
依照常福的意思,便是还可能再传召他入宫。苏臻珩上了马车,道:“圣上既担忧殿下,常公公便回去照看着吧,不必相送了。”
常福恭敬道:“好,侯爷慢走。”
苏臻珩刚回京不久,京城不少达官贵人或是儒生文人,亦或是武生,皆登门拜访。他还没回府,便已见到府门前停着不少马车轿子了。若说是武生他还能帮衬着些,拜访他还算勉强有用,可那些文人儒士登门又是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前世刚回来的时候,满京城皆知他还未议亲,虽说是个跛子,但好歹有爵位傍身,在外也算有功名,不少朱门豪族也是能看上他的。只是他不明白那些人家是怎么忍心将自家女儿嫁去北疆,嫁给一个瘸子的,难不成要让人家守着一个坐轮椅的过一辈子?所谓嫁娶,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地位尊荣罢了,如今这些人说得倒是好听,可后来谩骂他为“帝王弄臣”“祸国殃民”的也是这些人。
所幸还未到府门前,苏臻珩让人掉头去侧门,结果还没转进巷子便见巷子里的侧门也停着车马,几个下人正拿着拜帖跟侯府的门童说话。
车夫问道:“侯爷,咱们去哪?”
苏臻珩思忱片刻,道:“去万宝阁。”
这万宝阁乃是燕京出了名的酒楼,一年四季热闹到头,是许多达官贵人的玩乐佳处,到了夜里也是灯火通明直到天亮。北岐国周边小国居多,因而四处都有他国人影,这万宝阁的意思便是汇聚天下美食之地。
马车掉过头之后,苏臻珩掀帘对褚尧说:“叫咱们府上的马车去万宝阁候着,再去找一个能辨识香料、口风严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