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野岭。”王墨回点评。
她递出一把皱巴巴的折叠伞给谢水流,谢水流伸手撑开,看地面上的影子——她没影子,旁边是王墨回的矮墩墩的影子,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
王墨回身形高大,一米八的个子吸引了旁边路过的人注意,她阴沉沉地把头一甩,像栗山千明在《杀死比尔》里似的,神经兮兮地扔过去一个阴狠的表情,对方转而离开。没再有人注意了,她从车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一条宽大的牛仔裤和一件皱巴巴的卫衣,王墨回扶着车把裤子穿上,加绒厚睡衣外面这么套上一层,她看起来就像一头人立而起的熊——但从她的手能看出,这姑娘其实算是很瘦的类型。
王墨回很快就弥补了这一点,抖落塑料袋,从里面揪出一副厚厚的加绒皮手套戴上,取出一把工兵铲拎上,身形立即巍峨起来。
“谢谢。”谢水流察觉到对方大概是打算物理上和柳灵杰干架之类的,增添气势。
“别废话,走吧,别人看不到你,我们就随便找吧……我能模糊感觉出大概方位,不要离我太远。”王墨回一边打哈欠一边气势汹汹地走了,像是一头冬眠被打扰的母熊。
一人一鬼分头去找,距离总也不超过五百米。
王墨回感应的“大概方位”是林栖之的,因为她们之间有未结的因果……具体原理,王墨回没有仔细解释,也知道谢水流无心听。
这里是一片依山而建的露营地,冬天来露营的人比夏天少很多,即便如此,举目望去也是帐篷和天幕交织,遮蔽了寥落大地,王墨回还去交了相关费用回来,甚至堂而皇之地买了一捆木柴回来,穿梭在众人之间。谢水流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王墨回说没事儿,居委会会给报销的,而且这个营地木柴比别的地方便宜,她之后做其他的项目说不定用得着。
王墨回拎着木柴逛遍了整个营地,招招手把茫然寻找的谢水流叫过来,眉头拧紧:“不在这里,要再往山里去。”
“哪个方向?”谢水流转身走出几步,像是撞到空气墙,一个停顿生生站住了,揉着并没有撞到的脑袋折返,慢悠悠踱步,距离王墨回三四步远。
“进山里了,就有点乱,呼……”王墨回把额头搓了好几遍,忧愁地眯起眼。
谢水流转了一下伞:“不如现在先报警吧?”
“啊?”
“约的是露营地,但把人往那种深山带,一定不安好心,报警也很合理吧?”
“万一警察跑来,看见你杀了人……”
“没关系,”谢水流又转了转伞,把将要说出的话吞回去,“稍微,有一点感觉……大概。”
注意到王墨回还在看她,她解释:“感觉上,不会出现你说的那个场景。比起林栖之披着我的皮和柳灵杰互相杀害,我更担心你进山之后遇到危险……?”
王墨回失笑:“地震怎么了,我是半吊子神棍。”
“即便你有什么厉害的秘术,对人也不管用吧?比如说,柳灵杰已经杀完人,转过头看见你……手里有工具的情况下,你看起来比他魁梧也不见得有用,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谢水流说服了王墨回。王墨回打了报警电话,说是朋友联系不上失踪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或者我在外围看看?”王墨回询问谢水流的意见,谢水流摇摇头:“就在这里等着,或者和别人打听一下有没有遇到……可惜我没有办法给你发照片不知道怎么打听好。不要进山了。”
“唔,其实没事儿,你别看我这样,也是有点拳脚的。我不喜欢干等着。”
“你忘了刚刚地震了吗?我上网的时候刷到这边似乎有塌方。”
她把王墨回拦下来了,王墨回看看她,又看看手机,搜了一圈:“你呢?你不能离我太远,你也没办法去搜,心里不着急吗?那是你的身体啊。”
“我有一些东西还没想明白,趁这时间想一想。你困了吗?趁警察还没来,稍微眯一会儿吧。”
“你还挺松弛的,时间要是到了,我会直接把你送回去。”
“林栖之这个人……”谢水流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她好像也有点概括不出来,她接触的林栖之是鬼,却作为林栖之这个“人”而经历了一部分,她无法断定对方会做出什么选择,再看看王墨回,从那么小的不敢把话说清楚的别扭小孩,到现在这样的大人,难道就能概括了吗?
她轻轻抚着心口,不知道是林栖之的思绪还是自己的情绪在涌动。
过了一阵,警察来了,查看了露营地的登记信息,并没有发现“柳灵杰”或“谢水流”的名字,得知失联时间还短,又或许是人家情侣约会,加上王墨回也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谢水流是自己的朋友,就暂时没了下文。
王墨回看看谢水流,只恨这世界上大白天撞鬼的人还是少,谢水流倒是非常平静,绷带也没有任何起伏,等警察说后续有消息再联系就离开之后,主动说:“如果我脱离你的范围,大概能活跃多长时间?如果算我逃逸的话?”
“还是一起去吧。”王墨回收拾东西,从地上把工兵铲踢起来。
“我有一个疑惑,你可以帮我看看吗?”谢水流不急着走。
“你说。”
王墨回郑重地转过脸,谢水流却扑哧一声笑,用林栖之的脸隔着绷带笑得很欢畅的样子,叫王墨回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如果,我只是举例。如果你今天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你会有什么遗憾?或者说,要做到什么,才能让你回望这一生觉得,值了。”谢水流说。
“我不想死,我回望这一生,撕下来的日历比别人厚,我就觉得值了,”王墨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快走吧。”
她拉了一下,却拉了个空,谢水流退后几步,尽管看不见表情,却仍然感觉出她心情很好:“我今天死的话,并没有什么遗憾。”
“喂!”王墨回面色一变,“别犯傻——”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忽然把伞拿掉去寻死,把自己的身体拱手让人,我刚刚思考了一些事,你希望我解释一下吗?反正我不打算进山,不妨听我说说?”谢水流笑声渐弱,趋于平和,她晃动伞柄像雨中被风摇曳的蘑菇,透出心情欢快的孢子。在王墨回看来,和突发失心疯差不多,红衣厉鬼发癫,后果不堪设想,第一步应该把伞夺下,毕竟红衣厉鬼有能力不借助工具伤人……就是不知道这个谢水流用林栖之的身体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说看。”
“我仔细思考了三方的立场,流放地官方,我,和林栖之。官方希望林栖之向善,所以帮助我,但如果林栖之作恶,对他们也没有损害,到时候秉公执行就好,也近似中立的;林栖之的立场,我并不明白,我的立场,是希望她不要拖累我,拿回我自己的身体之后,把鬼信物交上去,从此就忘记这一切,摆脱林栖之。”
“显而易见。”
“事情的难点就在于,我现在哪怕集齐了鬼信物,也不能直接把鬼信物交上去换取我的解脱。难点是,第一,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在等待的这个期间,她杀人,罪孽就总会淋在我身上一些,这是时间;第二,我和林栖之目前的状态是两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橡皮泥,所以,即便时间允许,交上去之后,被放回阳间的是不是谢水流这个人,这又是很麻烦的问题,毕竟厉鬼是不能用鬼信物来解脱的。”
说完,谢水流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其实,在居委会的时间里,我一直陷入迷惘中,我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林栖之,谢水流?这决定了我做什么行动……当我觉得自己是‘林栖之’的时候,我明知道屋子里有无辜的人,我还是会选择去放火,其实,那时候我心里也很清楚,我是‘谢水流’,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清楚,意思是,我默认‘林栖之’会作孽……”
“意思就是,你披着恶鬼的壳,就可以尽情作恶?”
“是这个意思……当我迷失时,我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我感到愤怒,做出了虽然不后悔,但仍然算不上好的选择。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但我希望我能以我自己的身份去做,而不是缩在‘林栖之’里面。这样说,或许还是抽象,那么就把同样的情况挪到我的身体里吧,外面是‘谢水流’,我在想,‘林栖之’是否也会有一瞬间恍惚,想着‘谢水流’会做什么,而做出相应的判断?”
“反正意思就是,你套她的壳子,被她的思维带跑了。所以你认为,她套着你的壳子,会被你影响?拜托,是她在夺舍你,夺!舍!”王墨回咬字很重。
谢水流笑吟吟的,王墨回说:“按照你的想法,‘林栖之’就该作孽的话,她反而会更加心安理得地去用你的身体杀人,你真的不是被林栖之夺舍昏头了吗?情绪冲昏头的时候,你的原意识本来就薄弱……还一直在给她说话……哪怕她曾经对我很好,这会儿也是红衣!厉鬼!”
“我感觉她在附近了……我残留在自己身体里的意识,和我现在这个脑袋……”谢水流又敲敲脑袋,“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呼应……我不想你进山。”
“你既然能感应到,那就应该有具体的方向,更应该进山了,别废话了,快点——”
“我支持她杀人,”谢水流微笑起来,“我说了,我希望能以自己的身份去做。如果她被我影响而杀人,这很好,没有被我影响也还是杀人,这也很好。除非她自己就不打算杀人。”
“你,不还是不想活了吗!你还让我报警了啊!”王墨回吃惊地扑向谢水流,把伞柄握在自己手里,借机把鬼压在背阴的角落处,“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