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李姐给付了。
谢水流醒来好了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好像八辈子没睡觉似的把李姐吓了一跳,找来医生一看说没啥事就是睡着了,睡了个天昏地暗连厕所都没去,反复四五次之后,李姐轻轻拍她一巴掌,非要让她吃点东西再睡,吃了半个面包又要躺下去,李姐说:“你再睡就把我也带走吧!”
谢水流强打精神起来,仍然是迷迷糊糊的。还好身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回去之后窝在李姐的沙发上又睡了十个多小时才醒来,睁开眼喊饿,李姐半跪在沙发跟前把包子往她嘴里塞,跪求她别睡了别死了快吃点吧,谢水流也终于回过力气了,四下摸索。
“鬼信物……无猜的鞋子!鞋子呢!”
“供起来了。”李姐随口说。
谢水流:“啊?”
“我装塑料袋,搁门口了,一会儿拎走,搁我这儿万一撞鬼了,多晦气。”李姐说,谢水流呼出一口气,一边往嘴里塞雪菜馅儿的包子,一边拉着李姐说话。
“现在有两个鬼信物了,你跟我去一趟居委会吧。”
“我还想说呢,你什么意思啊?盼着我撞鬼呢?不跟你说了,不用弄吗?你没上过班,不知道,我跟你说,有的东西就是你拖着拖着,就不用干了,这鬼信物也是一样的。”
“我是给你留个保险!你要是一点不撞鬼,那傀夫人那里怎么说?”
“那傀夫人也是找你不找我呀,可见我不是那体质。”李姐挣脱,扯走她身上的被子,抓来一大袋子包子和杯装紫米粥递过来。
李姐嘴硬不配合,谢水流无法,论年龄,力气,辈分,身份,哪一项自己都不能强迫李姐,李香萍女士勤勤恳恳工作半生大概就是为了此刻硬着脊梁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谢水流很担心。
“话又说回来,要是怕丢,你怎么不先给自己加上那劳什子鬼信物,先给我干什么?我跟你说,这阴间的东西抵不了阳间的债,你该还钱的时候还是还钱,货真价实人民币,不是冥币哈!”李姐把调门拉得特别高,一点商量余地不给她,谢水流还没交代过林栖之的事情,自己也没梳理明白,半晌没说话。
沉默好一会儿,李姐又说:“这次是什么事情?这个鬼也太凶了,把你弄成这样。”
“鬼帮了我。”
气球城堡里的鬼,除了无猜的哥哥之外,都帮了她,就连无法沟通的二孩妈妈最后也没有伤害她,而是搀扶着她走到湖边的,更别提一直嘴硬心软的无猜——那里的事情让谢水流心里有所猜测,却也不知道全貌,最后的最后,看见无猜身上没有那个畸形的脑袋,和她的畸形的哥哥玩玻璃球的画面,竟然都有些温情。
“屁嘞,还有能帮人的鬼啊。”
谢水流想把无猜拿出来举例,却也没吭声,林栖之也能算在此列吧,可是心头却总浮现出傀夫人的警告,红衣就是红衣,没有恶意哪叫红衣,厉鬼中的厉鬼,手上沾着无辜者血的那种。
杀人的是妹妹还是哥哥?怪物,畸形的怪物,还有那个没能和姐姐见最后一面的驼背女人……如果她下次去居委会,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无猜,她还是想知道无猜的故事。无猜又说过一些没机会了之类的表达,难道说这次被拉回去就会受罚么?
忧心忡忡半晌,她哀求:“李姐,和我一起去吧,我还要去居委会问问清楚呢,每次你都扔我一个人去,万一我出了什么事……”
李姐眉毛一竖:“怎么,怎么,怎么还撒娇?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吃你这套?你怎么油滑起来了?什么时候学会的?”
一连串重复加问句就跟爬音阶似的越来越高,谢水流之前没有硬拉着李姐去,打定主意受苦受难一个人去正好,李姐只需要坐在家里被她报答就行,但她发现没有李姐自己真是没用——比起这种自我攻击,她感觉自己有点敞开,想把李姐拉进自己这个世界里。
或者说,变得自私了?
她又犹豫了:“哎呀,好吧,我自己过去。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的,钱我肯定会还的……但开店的事情还是暂缓吧,你快把店面租出去吧,我想想别的办法,也不能莽撞就开店了。”
吃完嘴里的半口包子,谢水流终于感觉好一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退的烧,起身把剩下的包子放下,桌上还放着一杯温水和药片,李姐冷笑着一屁股坐在她刚刚躺着的位置,翘起腿:“以退为进,这是什么招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谢水流讪讪地用吃药的动作遮掩表情,“我自己去也好啦,但等我收集齐了,你还是一定要过去的,毕竟是个保险……总有个万一。”
“先给你自己安排好吧。”
“我另有安排。”谢水流搪塞着,李姐表情多云,眼看就要打雷下雨,她连忙补充说:“拿你试试看,你试了有效果,我再弄我的。”
“eight egg!”李姐脱口而出,谢水流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王八蛋”的简称,轻轻纠正:“eggs.”
李姐抄起沙发上的一个靠枕扔过来:“你又想死了是不是?”
这个“想死”绝不是一些其他的骂人的意思,而是字面上的意思,谢水流连忙四处逃窜不断澄清:“没!我真的很想活着!我真的改了!改了!我就是觉得你可能和我一起去,但你不乐意我就自己去嘛……”
“谁跟你说我不乐意了?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我把你独自一个儿扔龙潭虎穴了嘛!怎么,你是我女儿,我站你前头给你牺牲去?你自己家里弄的尸体跟我交代没?莫名其妙跑去那么远的公园跟我交代没?跟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去那种偏僻地儿跟我交代没!这种鬼的事儿我心里没谱儿,你也不多求求我,自己去了,我不乐意打扰你,还成了我不关心你了?”李姐攻击更猛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薅下谢水流,把她一枕头拍在沙发上。
谢水流动不了了,举手投降:“亲爱的美兜妈惹儿我错了!”
“什么美兜妈惹,我是你大!妈!我今天就算当你亲妈我也揍你,什么没良心的小丫头片子,闭眼!挨揍!”
她认命地闭眼,李姐把枕头在她脸上捂了捂,拿开了:“我跟你去,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扛不住了吧?事情复杂了吧?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不珍惜我啊。”
“其实……”
其实谢水流在听见李姐说去找高人咨询之后也打了退堂鼓,不是为自己敲的,是给李姐。她一意孤行地想着为李姐好,李姐现在的状态的确是和鬼没有什么牵扯,有牵扯的是自己——她现在要李姐陪她,完全是因为她在气球城堡里的念头浮现。到了这份上,真没必要把李姐拉进来。
可她也没有独自前往的勇气,心里还堆着很多错综复杂的事情。包括猫,包括林栖之,甚至也包括闵瑜和自己。
她心里知道在闵瑜死后,自己和李姐的相处中,李姐对她是有所期待的,虽然李姐没有孩子也不以此为憾,因为有钱也不指望一个陌生人养老,但这种陪伴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李姐身体健康,快六十了开始学英语了,跑马拉松,对生活很有热情,也有一些要好的朋友往来,这样的人对她投注了关怀,鼓励,并不贪图她什么,她是李姐浇灌的一棵树,她长得繁盛茁壮就是对李姐的报答,如果顺带结个果子给李姐吃吃就更好了。她忽然枯死,对李姐来说也很不好,心血和光阴白费,热情付诸东流。
“其实什么?”李姐问,李姐的智慧让那双眼睛看得很精,到了关键时刻太了解她谢水流能流出什么样的肺腑之言,一瞪眼,谢水流不知道怎么说。
她说:“我手机呢?”
“哦我收起来了。”李姐从兜里摸出两个手机放在沙发上。
她摸着黑色手机,看向李姐,李姐好像并没有发现黑色手机的异常似的,是了,这个黑色手机在不显示字的情况下看起来只是有点丑,也像个墨水屏阅读器,李姐不爱翻她**,没有打开看过,脸上并没有一点异样。
她很想把里面的内容给李姐看,李姐只知道【检索中】,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但知道了又怎么样,李姐想知道就知道,不想知道就会装傻,她不说的时候李姐没追问,可见不太想知道。
还是把手机收起来了。
李姐严肃地问:“我问你,是不是你没经验,在居委会,让那劳什子傀夫人给坑了一把,搞得你不收集鬼信物,就活不了?”
谢水流心里想并不是这样,细想起来,是被林栖之坑了一把,答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那种“契约”,自己毁约算不算数,但当时也是你情我愿的,她的确存着让李姐高枕无忧,自己给李姐收集了信物然后就去死的念头。
但她已经第一次从闵瑜的死这件事中走出来,即便被尸体迷惑又跌回了那种处境,很快也又走出来第二次,伤心就像苦水,稀释一次比一次淡。
她张张口,想提起自己和林栖之的交易,好好交代一下自己的事情,免得面对李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张开口,想说什么,就忘了,呆了好一阵,就说起来:“傀夫人说我已经被鬼缠上了,所以就给了我黑色手机,没办法,我只能去收集信物了,可我一个人实在处理不来……但要是拉着你的话,我也觉得不好,或许有生命危险,我不想拖累你。我很矛盾也很害怕,李姐……我知道你不屑我这种瞻前顾后想法很多的人,但这就是我真实的念头。”
心里悚然而惊。她无法把自己和林栖之的交易说给李姐,她一旦有想要说出来的想法,脑海就一空,跳过这个格子,变成其他的内容。
意味着,那个交易的“契约”多半已经达成了,她认认真真答应的时候,交易盖上了戳,她把自己死后的尸体卖给一个红衣了,这个红衣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而她家里还有一只疑似是鬼信物的猫。
但也……还好,她说出口的,也是她心里所想的真实,她对李姐开诚布公。
李姐笑了:“人活世上跟别人相处,不就是互相拖累么?严格说起来还是我拖累你,租房子的时候租给那种玩意儿,害了一栋楼的人死,你和我成这样子,我就没罪么?傀夫人也是我放进来的,我也不算无辜吧?但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没素质,我就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你开了口,我既然当你的中妈,就不能不帮你。”
“我没有那个……”
“我也有点怕其实,你说那李小个,咱去了,也没救了她呀,我觉得这种事特没劲。人人都活得苦,苦到头了,当了鬼还是那么苦,我也有点抵触。还有那傀夫人,那么大一坨……尸体,搁谁谁不发怵?你挡在前头,说实话,我挺高兴的,我就想躲远远的。但是啊,谢水流,我们当大人的,能躲的事就躲,能不干的事就不干,这叫生存之道,”李姐把翘起的腿放下,舒舒服服地叉开腿,沉思几秒,仰脸叹气,“但我也不是瞎活的,一味地偷奸耍滑活着,也挺没劲的。有些事儿躲不过,我就不躲。比如我走大街上,遇到有暴徒打女人,我就不乐意管,我巴不得躲出二百里地去,万一揍我呢。要是那个女人忽然喊了句‘救命啊’,那我就必须得管,你能懂这区别吗?”
谢水流摇摇头。
“要是你不乐意让我知道,我也不上赶着非要帮你,我看见了,我也当没看见,我心里有问题,我也当不知道,我能躲就躲开。但要是你对我开了这口,说你有困难,那我就要帮你到底。这叫生存哲学。”
“但你救了我的命……”用一种不请自来的蛮横方式。
“嗐,你要死这儿的话,那我房子怎么租出去啊?”李姐满不在乎地说,拍拍身侧让她坐下,盖上被子,“你都开口了,就多交代点,我没别的本事,力气管够,买鞋,去看病的钱也有,别再偷偷摸摸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我要是真去十万八千里外头旅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不就真死路边了?我救你也有沉没成本的,别的什么阴间保险我看不上,你就是我买的理财产品,一直都亏本,但还没打算脱手,争气点,触底反弹,别让我血本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