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之事,没什么好提的。”嵇燃举杯,“难得相聚,勿因小事坏了弟兄心情。”
“说得是,今日不谈公事。”陆川也斟酒相迎,打着哈哈将方才话题略过。
众人一时如何酩酊畅饮不谈。酒宴结束后,各将领自顾家去。陆川心事重重,有意留下与嵇燃商议秘事。
“瑾炎兄如今得了圣上提拔,大可不必在三皇子手下埋没。”陆川低声道,“虽知三皇子于你有提携之恩,明珠另投非君所愿。只是咱俩兄弟亲近,子川便有话直说,此人实在不是明主,瑾炎兄可要仔细考虑。”
嵇燃闻言一哂,举杯相碰:“子川一番好意,瑾炎心领。只是人各有志,子川非我,安知此木非我良枝?”
“我如今在太子手下当差,自然听了些风声。”陆川急急解释,“如今只知太子行事狂放,圣上似乎不喜。然太子乃圣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占据嫡长之位,要论名正言顺,无人能胜。更勿论,宫中盛传太子失了盛宠,却不知圣上依旧月月召长子入宫伴驾。旁人如何议论,子川并非不知,只是真相近在眼前,实在不见太子有失宠的模样。”
“太子是否失宠,与我在谁手下效忠并无相碍。”嵇燃好笑道,“何况无论谁来,也该公事公办,子川不必担忧。”
“只怕三皇子并非循规蹈矩的闲散王,谨炎兄一旦与其他皇子扯上关系,将来若有万一,可就洗不清了。”陆川意味深长,“也罢。我知你性子,旁人如何劝你,也不会轻易动摇。只是瑾炎兄乃不世出的将才,太子十分欣赏,有意招揽贤能。若日后寻新造化,可再与我洽谈此事。”
陆川拍了拍旧友宽厚的脊背,便起身告辞。嵇燃垂眸不言,抬手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
…
指婚圣旨既已下达,冯府上下少不得一番忙乱准备。司天监也着人送来适宜婚期,恰是当年岁末。
“这时日,虽然大吉,只是略仓促些。”冯崧见了司天监发来的笺文便皱眉,“不若推迟几月,另择吉日的好。”
“圣上下旨,官员自然努力操持,尽早择日完成。”婉姨娘柔柔劝道,“老爷又说胡话,此乃天意,怎可说推就推?”
“你说得是,是我糊涂了。”冯崧一拍脑门,“此话确实不妥当。好在无外人听见,否则便要说我不满圣上了。只是芷凌才将归家一载而已,便要出嫁……哎!”
冯崧确实有些可惜与长女情分疏浅,没得多享一番慈孝。只是他的惋惜传到冯芷凌耳中,却叫她觉得有些许好笑。
“看来老爷也是舍不得您的。”紫苑正陪着大小姐相看嫁衣材料,听其他小丫鬟说这事,便不由感叹。
“也许罢。只是既然昔日两年不见,也不闻问一声。这女儿在家或出嫁,许是也无甚区别。”冯芷凌语气有些冷淡,吓得身边婢女不敢再多提此事,生怕小姐心情不快。
冯芷凌倒确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十分沮丧低落。
她与冯府家人,感情向来不算亲近。自小虽一处长大,只是她向来是含蓄不外露的性子,自然不如柔和亲切的婉姨娘与爱撒娇耍赖的冯芷萱讨父亲疼爱。
若是从前,这样没规矩的话,冯芷凌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甚至心里有这个念头,都觉不孝不悌,是乱了心性。
只是如今生母不在,生父不亲,自己虽身在冯家,却像一个局外人孑立府中。她忽然觉得,再如既往信守母亲从前教导,实在叫人压抑约束。
可是又约束给谁看呢?
走要盈行微步,环佩不响;坐要端庄矜持,正容敛态。自懂事起,便日日听训教导,读书学艺,从无懈怠。冯芷凌虽是身在深闺女儿家,可要论学习刻苦,只怕远超外头许多男子。
就连在寺观时,虽比在家学业轻快,亦是晨光熹微便起,从未落下读书习琴。
只是这一切,似乎随着宓静秋的过世,变得不那么有必要了。
*
婚礼按部就班地筹备起来,由于圣上指婚,司天监早已合算好了八字,也省去问名请期几遭麻烦,只需嵇府与冯府一过三书,便可进行纳吉仪式。
“小姐,听说今日新姑爷要上门来,您不去前头看看?”见冯芷凌稳居梅竹轩,手握一部古籍专心研读,对未来夫君全无好奇的模样,紫苑忍不住问。
“不必看了,迟早会见。”冯芷凌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您这心也太宽了。”紫苑嗔道,“老爷还特地着人来问您要不要去呢。虽说婚前不宜会面,可如今较从前开放许多,女儿家趁着主君上门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也是约定俗成的相看。”
小丫头絮絮叨叨,想叫小姐面对婚事能多些活泼和期待来。
冯芷凌不由好笑:“那若是见了对方,却发现其人貌丑无颜,因此抗拒婚事,可怎么办?”
“这……”紫苑语塞,“可寻常人家,也不会主动寻那貌丑的姑爷呀?总该是对方有可取之处,方才舍得嫁出女儿去。”
“话虽如此,你家小姐这可不是老爷主动寻的亲事。父亲今日应当也是第一回见这位将军。”冯芷凌想了一想,“也罢,我还是去前头看看。”
冯崧处事并不十分圆滑,冯芷凌只担心父亲没得与武将打交道的经验,会生出些波折。自己在屏风后观望观望此人言谈品性,也是好的。
去前院的路上,却远远看见了冯芷萱,与一犹见风情的中年美妇走在一起,正是婉姨娘。
冯芷凌回府后,与冯家其他人见面并不多,更是向来不去外院用餐,对婉姨娘总无甚印象。
只记得这位姨娘虽在府中与冯崧极亲近,却多年小意依旧,不是那好高骛远的性子。对待宓静秋与冯芷凌不说热络,却也礼仪周全从未疏漏,因此冯芷凌对她倒没什么排斥感。
何况一个家道中落,身世落魄的妾室,又有什么值得故意为难?
只是冯芷凌幼时也常常费解,婉姨娘相貌不过寻常秀气,身世才华更是无法与出身高贵,容华动人的宓静秋相提并论。可为什么父亲与母亲疏远,却偏偏怜爱一个与母亲云泥之别的女子呢?
这问题,小时候冯芷凌不懂。只是既并不觉得是婉姨娘的错,那便该是父亲的错处。
此处是去前院必经之路,不留神冯芷凌便已走到近前,婉姨娘回头望见,便主动问候:“大小姐安。”
冯芷凌微微点头回应:“姨娘与妹妹这是去哪里?”
婉姨娘神色不由有些尴尬。
得知今日府上有重要客人,是冯府将来那位大女婿,她本是不想去前院凑热闹的,身份也毕竟还不妥当。只是架不住女儿哀求,非要去前院偷看未来姐夫不可。婉姨娘担心冯芷萱自己偷偷跑过去冲撞贵客,只好随着一起。
“听说今日新姑爷上门,妾身心下好奇,欲一探郎君风采。”婉姨娘最终还是遮遮掩掩说了一半实话,只不提是冯芷萱要来的,“大小姐这也是去前院罢?”
“是。”既然凑到了一处,便不得不一道走了。路上冯芷萱偷眼瞄了一眼嫡姐,却只见她神情淡淡,看不出心绪。
冯芷凌得了圣上指婚,冯芷萱虽是嫉妒,但又忍不住十分庆幸冯芷凌即将嫁人,想必将来没有空插手府中事务。只是也难免好奇指婚之人究竟如何优秀。
她听说对方是朝中新得升迁的年轻武将,只是似乎并没什么家底背景,心里早就平衡许多。若是今日一见,对方相貌不堪,冯芷萱只怕会当场偷笑出声。
嫡姐性子看似平和淡漠,实则心高气傲。要是嫁给这样的夫君,不定会气得夜夜无眠。
冯芷凌虽不知冯芷萱的小算盘,但也猜到主动要去前院的必定不是婉姨娘,不过懒得在这样的小事上与冯芷萱置气罢了。她唯一心生怨怼的,只有当年妹妹挑拨,害自己离家两载的事情,只是还未想好,该如何叫冯芷萱吃点苦头。
虽能叫贵妃打压婉姨娘扶正的事,冯芷凌却并不想为此事劳烦姨母。若如此做了,姨母还以为自己在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更加要担心不已了。何况婉姨娘陪伴父亲多年,未有错处,她无意为难。
不如从日后冯芷萱出嫁入手,提点一下父亲,按习俗,庶女嫁妆不可超出其母成亲时的嫁妆份额。冯崧对女儿们倒不算小气,想必日后会额外给冯芷萱备一份嫁妆,可若是真按规矩行事,冯芷萱出嫁时,就只能带一只箱子出门了。
冯芷萱为人太计较,光这一件,就能叫她新婚日在盖头下气得发疯。
冯芷萱偷眼看嫡姐,只见冯芷凌嘴角忽而翘了翘。虽不知为何而笑,却叫她心底有些发毛。
总觉得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到了前院,从走廊绕到屏风后头,却发现来得有些晚了。冯崧与未来主君似乎已商量完婚事细则,正在寒暄其他。
“嵇府人烟单薄,少不得您与夫人多操劳些事宜。”与嵇燃同来的一位长者,乃国子监祭酒,是圣上考虑到嵇燃无亲人师长,不便行事而安排的,其人才学师德在京中颇有名望。
“大人客气了,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冯崧忙不迭应道。
除了客套与答话外,全程嵇燃并未如何张口。他虽已至适婚年纪,但甚少汲汲营营觥筹交际,对婚姻习俗之类的话题更是了解不多。总之圣上与司天监怎么安排,他便顺着去做就是。
正漫不经心听着未来岳父与祭酒官员迎来推往,嵇燃忽而眉头轻轻一拧。
他习武已久,耳聪目明远超常人,大堂侧门边屏风后有人来,几乎是立即便有感知。只是嵇燃也猜到屏风后或许是冯府女眷,不宜直接出面招呼因此躲在屏风后,倒也不奇怪。
知道有人也得假装没发现。寒暄完毕,嵇燃与冯老爷行礼告辞欲走。只是他眼神太好,余光掠过,不留神还是看清了屏风缝隙后一侧裹着素锦的薄薄腰身,一晃而过。
却不知何人身姿。
见了,又好像没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来访:与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