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这儿放了八百个心眼子,于私我是不喜他,但于公,他好歹是做实事的。”燕衡语气平静如水,“我听说你刚上任,便下旨加重岭南一带的赋敛,给的理由是岭南山清水秀且近海,百姓能从事的行当多,可适当加征赋税,但你足足加重了三成。”
“不出两月,你又大肆翻修皇城,原先宫里好端端的楠木被你换成金柱,比着国库给自己找乐子。”
“还有啊,你父皇在世时从未叛离孝道,就算我母妃同孝真太后有隔阂,他也还是恭恭敬敬地尊奉我母妃为太妃娘娘。”
“你虽晋解凤宛太后位,可赐封那一日便给人禁足长安殿,不允许任何人去探她,硬生生成了个活囚。你父皇没做过这种混账事。”
燕衡懒幽幽地说着,口吻轻缓,没精力高声与堂上之人争执。
“当然,你这个人,最令我不齿的,还是你弑父这一点,你父皇可没对你皇祖父不敬过。”燕衡叹声道,“所以啊,你比你父皇,可差远了。甚至,你连怀瑾都不如。”
听见他提及燕晁,燕晟哪根筋被触发似的,扭身向高淳,愤然拔刀,提着就要朝燕衡砍去。
他这么一个大动作,众臣一惊,跪倒了一大片。
但就在他提刀将落时,崔向舟跪出来,阻道:“皇上息怒!此子所犯罪孽尚未数明,况且方才各位大人也言道,国寺圣地不宜见血,请皇上三思!”
燕晟拿刀的手陡然一转,锋刀立马架在崔向舟脖子上了。燕晟气极反笑,怒声质问:“安国公这是要为逆贼说话了?朕早该知道,你崔氏怎可能全心全意向着朕?!”
光用耳朵听也觉得这个场面十分荒谬,燕衡依旧搭着眼睛,白唇将动不动,想要笑,但又累。所以最后他还是很收敛地没有幸灾乐祸。
说来,这幅场景的确可笑。崔向舟尽心尽力却吃力不讨好,不仅得罪了人,反而被尽忠的对象怀疑,刀架脖颈。
崔向舟活得也憋屈。
但燕衡并不同情他,反正两人走到这一步,都是彼此各选的路,没有后悔可言,亦没有回转的余地。
所以燕衡很清楚,崔向舟为自己说话,并不是真为了救自己。
思索间,崔向舟已经磕过一个头,自称知罪,又上嘴皮子搭下嘴皮子说了好一通。
不过,怀疑一旦产生,只有坐实了才叫人心安,因而燕晟手里的刀仍是不动分毫。
这时便有人出列,毕恭毕敬作了一礼:“皇上,臣有话说。”
听见陌生的声音,燕衡手臂动了动,挪开一寸,露出目光。他看不大清楚人,只能看出,那人胡子花白,鬓角处也藏有华发,肃容端正,看气质,俨然是一个重臣。
燕晟瞥向站出来的人,稍稍熄火地扔了刀,斥退了崔向舟。
“臣以为,安国公说的不无道理。”沈重山道,“燕衡此人生来顽劣,幼时便臭名昭著,身处高位却不束己身,罪行累累,漠视大楚律法,罪该万死也不为过。”
他态度一转,又道:“但也正是因为他数罪缠身,事关先帝,又关皇上清誉,更系多少无辜者,这等罪臣,可不是轻易处死就能平息的。臣以为,该将燕衡押回王都,交由刑部好好拷问,肃正律法还天家威严、还无数受害者一个清白。”
燕晟思虑少顷,端着手在沈重山周围转了转,道:“沈卿,你那亲亲外孙,可是和他勾结一党,至今下落不明。”
燕晟质疑的意思很明确了,沈重山也不是傻的,但他不屑于自辩,只道一句:“皇上知道,臣为大楚,忠心耿耿。”
不止他知道,整个大楚都知道。
沈重山十六岁中举拜官,为官四十余载,为官清正,铁面无私,大肆整顿贪官污吏,为多少百姓谋利谋益,堪与世家出道的解博士齐尊双儒之才。
甚至沈若翩死时,他都没为自己女儿说过一句偏私的话。
若没这样的身世厚历,燕晟自也不会有所顾忌,不说打不打算留他,削位贬官是一定的。而他继位这么久以来,从未有过动沈重山的念头,就是因为此人算得上朝中股肱臣之一。
燕晟沉思着来回走几步,终于,他下定决心一定,郑重发话道:“好!那便押回王都。袁知策何砚,给朕好好看着,若人在你们手上跑了,全家脑袋都别想要了。”
被点到的两人站出列,齐声道:“微臣领旨。”
这场闹剧结束时,天已经微亮了。折腾一宿,顾不上祷国仪式,文武百官大多回去补瞌睡了。但经历这么一遭,有的是人睡不着。
燕衡被关在行宫地牢。
地牢潮湿,本不该有蚊虫的季节,却成了各种嗜潮飞虫的栖所。
这地牢还没关过人,燕衡算第一个,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算幸运还是倒霉了。
地牢无光,唯一的光亮就是牢门外看守人手上的火把,燕衡分不清白天黑夜,总之是噩噩浑浑,却又不敢掉以轻心,是以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过睡意。
燕衡躺在稻草上,烦躁地扇了扇周围的飞虫,翻了个身,聆听着牢房外看守人的抱怨。
“本想着有机会来见识见识外面的山川河水,调离出王都那会儿我可高兴了好久,却不想揽上这么个事,真是晦气!”
“可不是,酒肉美人没享受到就算了,最苦最累的差事倒是轮到我们身上,唉。”
“一不小心就掉脑袋哟……”
“呸呸呸!说什么混账话呢!”
“哦对对对,是我言错,是我言错……”
话到这儿,便没音了。燕衡察觉到什么,踢了踢脚链,若无其事朝里翻了个身。
牢门落锁声响,随后,他便感觉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
身后之人久久没开口,燕衡嫌烦,便先开腔了:“安国公这时候来见我,不怕盛王对你起疑?”
是崔向舟。
“我和袁知策有些交情。”
言外之意就是,这次的探望,不会被燕晟发现。
“云瑄。”崔向舟轻唤一声,蹲下去,手搭在他肩膀上,细声询问,“告诉我三娘他们在哪儿?”
燕衡联想到在吉州时崔三娘那副模样,不由得轻嗤一声:“真不愧是亲兄妹。”
威胁人的套路手段都差不多。
崔向舟平声静气道:“我自知对不住——”
“闭嘴。”燕衡语气森森,肩膀朝里扣,挣脱他的手,“我最讨厌这几个字。”
崔向舟手顿住,缓缓收回来,语气一沉:“你要我怎样才肯告诉我?”
燕衡嗤笑道:“你们打算丢弃我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怎么,那时竟没想好对策吗?也是,毕竟都以为我必死无疑,谁会为死人费精力。”
崔向舟无奈道:“我没办法给你解释什么。”
“我也没想过要你给我一个什么交代。”燕衡满不在乎道,“我现在只想问安国公一句话,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吗?”
显然是没有的,反而惹来不少猜忌和唾弃。但崔向舟并不后悔,至少,日后崔氏子弟做官要比以前要容易得多。
况且,这一步已经踏出去了,他没有精力去追悔。
崔向舟深吸口气,道:“我会向圣上求情,保你一个全尸。”
燕衡道:“你觉得我稀罕吗?”
崔向舟道:“你现在不必对我这么大恶意,至少你我之间还有条件可谈。”
燕衡安静少许,伸了伸脚,那铁链跟着“锵锵”响两下。他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还是躺着侧脸朝里,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
他随手拈根稻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折着,闲聊家常般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崔向舟道:“因为在权势的角逐里,我选择了牺牲你。”
“不,”燕衡发出笑声,“我恨你不是因为你们丢弃我,而是因为,你,杀死了我阿娘。”
崔向舟默然片刻,道:“她杀死了我亲弟弟,杀死了你生身父亲,她本就该死。”
燕衡也沉默少顷,可笑道:“你们除掉她时,用的可不是这个借口。倘若你们真在意崔老四的死,就不可能任她活过这些年头。你们崔家没一个好人,哦,我母妃除外。”
燕衡云淡风轻道:“叔父啊,你呢,最好祈祷我这辈子再无翻身日,否则我会杀了你全家。云暮、云阔,你安国公府上下,一个活口也不会有。”
面对他发的狠话,崔向舟不予置评,因为他并不觉得燕衡会有哪一日。他道:“往事已矣,说再多也没用,咱们还是直接谈条件吧。”
燕衡顿了顿,似认真想了一番,道:“条件么,我倒真有一个。”
“我不可能保你活,最多全尸。”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蠢?”
“你说。”
“熬过今年,”燕衡道,“让我陪我母妃过完这个除夕,我就告诉你崔三娘他们的行踪。”
崔向舟衡量一番,起身道:“我答应你。”
得了应的燕衡不置一词,转而问:“安福在哪儿?”
“谁?”
“被高淳抓住那孩子。”
崔向舟转头看向某个方向,坦白道:“地牢那头。”
燕衡默了默,睁眼盯着黑漆潮湿的石壁,折断了手中稻草。
“能保则保,实在无奈,便让他走得痛快些。”
崔向舟有些不满:“你要求太多了。”
燕衡不做让步:“崔三娘和薛云珂你选一个。”
崔向舟被逼得没法,攥着拳头抖了抖,最后还是妥协道:“我只能说,我尽力。”
“我也只能看心情。”
崔向舟不再和他交谈,拂袖拂尘,转身就走。
燕衡安心地听着上锁的声音,闭上眼就要睡了,却不想没多久,那锁声又一次响起。彼时燕衡已经昏昏欲睡了,听见这动静,他一个激灵,猛然睁眼。
他想不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有谁会来看自己。
燕衡翻身躺平,视线昏暗中,只靠着来人轮廓辨认出是解霁安。燕衡没动,就这么目光幽幽地望着。
半晌,解霁安才蹲下身,掐住了他脖颈,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抵着墙壁。
“沂州城内对我父亲下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天?”邓钰宸嗓音震怒,幽暗地牢里,甚至回荡着回声,这样的动静,足以惊动外面的守卫。
但谁都没进来阻止他。
本来还疑惑他来做什么,听见他这么说,燕衡眉梢微扬,挣扎都懒得挣扎。
解霁安踩在他脚链上,足底重碾,一阵铁链响动,颇有些恨得牙痒的意思。
趁响动未停,他在燕衡耳边嘀咕一声:“王爷对不住了。”
下一秒,解霁安扬拳,对着燕衡脸落下,不轻不重,堪堪留下痕迹。也就是这时,解霁安往燕衡手里塞了个东西。
燕衡不动声色地牢牢按死在掌心里,权当没这回事。他做戏十足道:“难为解将军特地来看我一趟,本王只恨没把事做绝,将你们全弄死才好。”
解霁安低笑两声,恨恨道:“可真让王爷失望,只可惜现在我不能亲手杀了你,弥补我父亲的痛苦。”
燕衡反手揪着解霁安领子,往跟前一扯,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低声询问:“安福怎么被抓的?”
解霁安往后瞥一眼守卫,确定那几人正为他二人的私怨交头接耳,注意力没在这边,才小声道:“他说,是邓钰宸的人放他进来的。”
不可能,燕衡脑海中立马否决了他的说法,此行九死一生,他不信邓钰宸会放安福进来。
他没必要和解霁安解释自己的想法,将人往后一搡,手一松,怅然若失道:“知道了。”
解霁安退身,理了理身前领,跟着谢承翟学了几句脏话使到燕衡身上,愤愤地走了。
地牢重新恢复寂静。
那头几人守卫觉得无聊,便在外架了个桌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牌来解乏。
燕衡又躺下去,手里攥着的东西被他捏得皱巴巴。
趁着外面几人心思没在自己身上,燕衡将那纸打开瞧了瞧,里面藏着两包量少的药粉。
借着湿壁反光,他瞧清楚了,一包写着“膝盖”,一包写着“驱寒”。
那笔迹,赫然是邓钰宸的。看来是邓钰宸的意思,解霁安只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燕衡慢悠悠起身,扶着石壁,一瘸一拐地朝那破木桌过去,倒了杯水。
他端坐片刻,趁人不注意将药粉抹到膝盖上,抖干净后,又将那纸张将撕成渣,和到水里,吞了下去。
另一副药他准备就这么生吞下去,但递到嘴边,有什么感应似的,还是老老实实打开了。
果不其然,药里藏着墨迹,燕衡狐疑不已,拇指拨开药粉,却见里面写着「谢稔禾燕钺无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