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一敞开,就见院子里挤满了人。院子里一片混乱,就连陈娘子也被惊动。她站得远,扶着木楼栏杆,探头探脑,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切。
见燕衡二人出来了,她便将目光悄悄挪到他们身上。
两人只当做没看见,心思全在被人围住的地方。
那被人团团围住的院子中间,趴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看身形,只得辨认出是个少年。
此刻,方清河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到他二人旁边,还作了礼。
谢承阑:“怎么回事?”
方清河摇摇头,警惕道:“我去看看。”
就在他脚步将挪的时候,那头趴着的人抱着头,蜷坐起来,嘴里喊道:“别打我!我要见四爷!”
听见这个声音,在场几人皆为一愣,一众人同时发出疑声:“安福?!”
那被当做不轨之人捉住的少年,正是本该同山虎去往巫州的安福。
客栈的堂食间,重新燃起一盏烛火。
安福埋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不知道几顿没吃饭了,面前的碗都摞好几个了。
趁着换碗空隙间,崔栖揪了揪安福的脸,上揉下搓,最后还惊异道:“真是你小子!”
安福自顾自吃了一筷子,鼓起一边脸,边咀嚼边回道:“这还能有假?”
“不是让你跟着你山虎叔他们吗?”谢承阑道,“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安福拍了拍胸口,咽下一嘴,无比认真道:“我不想一直当做被保护的人,我想跟着你们帮你们做事。”
燕衡道:“你跟着小公子也能做事。”
“那不一样。”
燕衡没什么情绪地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小公子那边不缺照顾的人,”安福道,“可王爷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燕衡不置可否。这是事实,甚至安福说出这句话后,燕衡蓦地想到了白鹤,还有……崔云璋。
他突然一阵心堵,郁闷难疏。
白鹤长什么样?
崔云璋笑起来哪边脸有酒窝?
想到后者,燕衡更难受了。
先前,哪怕两人决裂了,燕衡还偶尔会提到崔云璋,或许是有意的,也或许是无意的。而如今黄泉相隔的这么些日子,他反而一次都没念及过他。
崔云璋就那样在他的人生里销声匿迹了。
他想留住先前的情分却又打心底抵触,这样的拉扯令他为难不前。于是他潜意识里迫使自己去忘记,可此时真发现自己“计谋”得逞了,又难过得紧。
到底无法平复。
他这时候无比恍然,在回忆长河里,搜索着那个人的踪迹。一切都变得模糊,他开始怀疑,真的有崔云璋这个人吗?崔云璋真的在来过吗?还是,那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可是……可是崔云璋死去的那晚,他分明有撕心裂肺的痛,丝毫不逊于莫夫人身葬火海那日的痛。
怎么可能是梦。
“王爷?”安福连叫几声唤他,小心翼翼道,“王爷可有听安福说话?”
燕衡陡然醒神,转回眼睛,缓了缓,掩饰自己的失神,随口扯道:“山虎放你出来的?”
安福一个劲摆手,像是怕连累山虎,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自个儿跑的。山虎叔对我没戒心,半道上我借口上茅厕,然后就跑了。”
燕衡看穿他的心思,直言快语:“你以为你这样说,你山虎叔就能逃过一劫了?”
安福动作慢了下来,放下筷子垂头不语,真真一个被训诫的孩子。
燕衡见他此副模样,有些于心不忍,最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无奈:“你倒是心大,跟谁学的?”
“打小长出来的。”安福眨巴眨巴眼,眼里尽是恳切,“王爷,能不能不要责罚山虎叔?”
燕衡不应声。
知道燕衡不好说话,见他不吭声,安福又转向谢承阑,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之前离开王都时,你们就借口丢下我。如今去往沂州,你们还是不带我。”安福一脸憋屈又不得泄解,“四爷,你们是不是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
谢承阑道:“事关重大,我不能拿你的命来冒险。”
“可我甘愿为四爷王爷做任何事。”安福眼睛亮晶晶的,和当初央求谢承阑收留他时的眼神一样,澄澈明亮,“我现在的功夫能和山虎叔过好几招了。可能还不够,但四爷若是给我个学习的机会,我以后总能追赶上你们,像山虎叔方叔那样。”
他扯了扯谢承阑袖子:“不要再扔下我了。”
谢承阑不拿主意,看向燕衡,于是安福也跟着转移视线。
屋内的人都等燕衡做个决定。
燕衡看了一圈,终于还是妥协。到底是个孩子,谁还没个英雄梦了。
“那你跟着崔栖,当她的药童吧。”
安福咧嘴笑道:“谢谢王爷!”
燕衡起身回屋,踏出门口前一刻又扭回头,森森道:“下次再不听话,我就让你四爷就把你扔得远远的。”
被他眼神吓住,安福连忙摆手:“不会有下次了。”
燕衡走后,谢承阑又给安福嘱咐几句,才安心离开。
等他两人陆陆续续走后,安福才找回心思和崔栖说小话。他指了指自己脖子,问:“王爷这伤怎么回事?”
虽然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乌青牙印,担心归担心,但又怕冒犯,所以也只在燕衡不在时他才有胆子问。
不过,崔栖什么都没有说,摆出一副难以言喻的样子,然后语重心长地摇头,拍了拍他肩膀。
安福糊涂得不行,挠挠头,又问:“好像有牙印,被什么给咬了吗?”
“唉。”崔栖拖长调子,还是摇摇头,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的模样。
“……狗吗?”安福完全被她这副模样整糊涂了。
虽然这般猜测,但看得出那个印子跟畜生类完全不搭边,不过安福又猜不到是什么,好奇心的驱使,他只得一个劲追问。
崔栖朝他招了招手,神神秘秘道:“想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吗?”
安福眨巴眨巴眼,好奇凑近耳朵。
崔栖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你四爷。”
“啊?”安福没明白,“什么?”
“被你四爷咬的。”
“???”
折腾半宿,谢承阑回去睡时,燕衡已经睡着了。自然,他也忘了问那个所谓的“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了。
自那以后,燕衡不说,他也没主动提及,他想等到燕衡愿意主动坦言时。
秋风浮动,裹着冷意,哪儿的脆黄叶簌簌落下,夜间秋色都变得浓厚。半夜里,外街上打更人的叫喊声渐停,客栈内便静了下来,一阵寂静里偶有秋蝉鸣叫。
方清河在三楼房瓦上游走,一楼走廊也有巡逻的人。
可尽管如此严戒了,仍有人趁着巡逻人转身的功夫,鬼祟翻进了燕衡的屋子。
那人蒙着面,进了屋便心惊张望,蹑手蹑脚生怕吵醒床上的人。
蒙面贼手上拿着匕首,但并没有往床上去,而是在屋子里翻找,不知在寻什么东西。
一圈下来后并没有什么收获,蒙面贼便把心思放到了床的那边。
虽然冒险,但说不定有收获呢?
贼人静悄悄挪到床旁,在燕衡和谢承阑的衣物里搜寻。
下一秒,贼人脖子上抵了个冰凉的东西。贼人浑身一僵,惊呼出声,整个人动弹不得,手中匕首都被吓掉了。
“找到什么了么?”燕衡紧着手里刀,声音却是懒洋洋的。
随即,一盏烛火照亮了整座屋子。
谢承阑吹灭了火折子,端着烛盏走到两人身旁,然后拉下了贼人脸上的黑罩子。
这蒙面之人,正是陈娘子。
走到这个地步,陈娘子无从解释,只得干笑两声掩饰尴尬。
燕衡故作惊讶,刀却未收:“呀,娘子在此处作甚?”
陈娘子一脸假笑:“我走错屋了,两位爷信吗?”
“你说呢?”燕衡收起不正经,一脸严肃。
说话间,燕衡随手解了发带,反手绑住陈娘子的手,将她绑得跟粽子似的,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
燕衡坐在椅子上,拿出心爱的叆叇架在鼻梁上,好整以暇地倒了两杯水,似乎有些失望:“我当是谁派来的,原来是冲着银子来的。”
这话听着不大舒服,谢承阑轻斥道:“少盼点不好的。”
“两位爷有仇家呢?”陈娘子艰难地从地上坐起身,“我只是想拿点钱财,没想害你们……”
“是吗?”燕衡晃了晃杯子,眼都不抬一下,“若我们带的人手少,你联合外面的人来一记探囊取物,如今我们岂能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陈娘子脸一抽,笑不出来了。
燕衡啧啧道:“说来,我倒是不知,娘子这地方是做人肉生意的。”
陈娘子皮笑肉不笑:“爷说笑了……”
谢承阑道:“都这种时候了,你没必要和我们装了吧?”
陈娘子一脸犹豫,内心似挣扎许久,才悔恨般叹了口气。
她道:“我的确是做人肉买卖的,给他们那些有特殊需求的达官显贵提供这些东西,顺便收点钱……”
她这客栈只接待外乡人,以往路人,但燕衡一行人实在太多了,哪怕她联合外面所有的人手,也砍不动。
而且看燕衡的阵仗,她觉得,偷比杀来的轻松。所以才会趁着“财神爷”离开前,来赌一把大的。
结果财神爷转眼就成阎王爷了。
陈娘子看着两位阎王爷,尽量笑着:“两位爷也没损失什么,不若——”
突地,燕衡打断她,道:“功夫不错。”
陈娘子应和道:“哪里哪里,爷是有意放水吧?”
燕衡赞佩道:“还算灵光。”
他的确是故意放陈娘子进来的。一来,他想知道这陈娘子何方人也,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不过竟真单单只是个贼,这个结果的确有些意外。
听见燕衡那样说,陈娘子以为他真佩服自己,既都非常人,便也微微松了口气,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悠,试图找到突破口。
她试探道:“不若这样,今夜后我便金盆洗手,两位爷将我——”
“招安”两个字还没道出口,便被人打断。
“一窝端了,”燕衡偏头看向谢承阑,“如何?”
陈娘子瞪大眼睛:“?!不——”
谢承阑也不理会她,和燕衡一唱一和:“还是送官吧。”
“别啊!别!”陈娘子惶恐起来,慌乱道,“我错了!我只是这客栈里的门头,只是负责招待还没真杀过人!那些个动手杀人的都是道上人豢养的,他们见我好拿捏才把我推到这儿来的!我甚至连来往过客的一分钱财都没拿过!”
陈娘子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不不,也拿过,不过都是像各位爷这般打赏拿的,没破格做过过分的事。”她两眼汪汪,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两位爷手下留情,我自当当牛做马……”
燕衡见她在地上蚕蛹似的挣扎,突然想到某人来。
他支着头,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忽略掉陈娘子的哀求叫喊声,自顾自道:“说起谢承翟,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笔账没跟他算。”
陈娘子:“???”
她心中一万个疑惑,不是,谢承翟是谁?我什么时候说起他了?
“那个——”
陈娘子刚吐出两个字,又被谢承阑打断:“现在算么?”
“……”
燕衡支着头一动不动,只是眸子在微晃烛火里暗淡了几分:“算算吧。”
“好。”
两人左一言右一句,全然没将地上人放在眼里。然后,陈娘子愣生生地被拖下去了。
等陈娘子被拉走后,谢承阑才正经了问:“你怎么看?”
知道他说的是陈娘子,燕衡便毫无隐瞒道:“撒谎精,此人不可留。”
“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她没杀过人,”燕衡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又拉住谢承阑的手,翻过来,指尖摩挲,“可那掌心的茧,分明是常年拿兵器的人,怎么可能没沾过血。”
谢承阑扬眉问道:“你就是这么看出来的?”
燕衡笑笑,手握成拳,放到谢承阑手心,将自己的拳头包住,道:“其实是这么看出来的。”
谢承阑不说什么,指尖穿过指缝,将人握紧扣住。
燕衡就低头,端摩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而且,她将作孽之事尽数推诿给别人,可这么两天过来,也没见她口中的那些‘道上人’来接应。真有那么本领的大人物,就算咱们人多,也该来搏一把。说不定她口中的‘他们’,只有她自己而已。”
燕衡道:“此人混惯了,一点钱财就能迷住了眼,豪无义气可言,留在身边也无用,倒还多一分威胁。”
谢承阑无不赞同,只是话都让燕衡说完了,自己也只能点点头。
忽地,燕衡手上的小动作止住了,想到什么一皱眉,动了动唇似要开口。
陈娘子说完,就该说谢承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