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来制止的人是谢承阑,燕徊扬起眉毛,饶有兴味道:“知道让你下手不太道德我才代劳的,怎么?你想亲自动手?”
谢承阑道:“先不杀他。”
燕徊不乐意了:“不杀他?你没见云瑄都快被他整死了吗?还是说你们手足情深?你非保他不可?”
“我比谁都希望杀了他弥补燕六的痛苦。”谢承阑垂下眼睛,漠视谢承翟,“但清河的下落我还没问出来。而且,说不定这条命对朝廷那边还能有点作用,先留着。”
燕徊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刀,扭身出去:“后面出了什么岔子,你自己负责。”
谢承阑什么都没说,目送他出去了。
天色渐亮,晨阳自东而升,划破黎明。光落大地,又是新的一天。
燕衡屋子里的乱迹被清理干净。崔云璋的尸身谢承阑不方便动,便由人弄来了个冰棺放进去,想着等燕衡醒了再由他处理。
谢承翟在柱子上睡过去了,何砚不敢有别的心思,只得靠在旁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也打着瞌睡。
在此间,燕昴进来看过一次燕衡。他坐在燕衡旁边拉着手叫了两声“义父”,又什么都没说,最后却是抹着眼泪走的。
山虎陶易安福,和他们一样于昨晚拼力奋战的大多数人,紧着神经补瞌睡去了。
而燕徊,在宅子里随便找个睡处打盹了。
至于解霁安,昨晚被陶易领走后,现在还被关着。不过他并不担心出路,他知道,燕衡不是小人。
半个上午过去了,燕衡的脸色明显变好,谢承阑给他喂过第二副药后,才爬上床,搂着他和衣而睡。
虽然是睡过去了,但总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里的弦一刻不敢松。
直到晚上,燕衡又吐了一道血。
尽管崔栖说这是正常的,但谢承阑被折腾醒后彻底不敢睡了。
第三副药下肚,谢承阑替燕衡抹净嘴角,垂眼注视片刻,好像是恢复了点血色。
他神经稍松,开始盘算其他事了。
谢承阑退出床帐,目光稳稳落向柱子边呼呼大睡的两人。
谢承阑搬来椅子,坐到两人前面。
他俯身,手肘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拍了拍何砚的脸。后者醒来时还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砸吧砸吧嘴,茫然眨了眨眼。
“何砚?”谢承阑打量一眼地上的人。
何砚一个惊噤,小声嗫嚅:“是,小的新任刑部侍郎。”
说完这句话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谢承阑是什么人?朝廷通缉犯!自己是什么人?堂堂正四品的朝廷命官,怎么能在一介罪人面前自称“小的”?要说也该说“本官”啊!
谢承阑不清楚他的腹诽,又开口问道:“沂州何氏?”
想到刚刚那茬,他清了清嗓子:“正是。本——”抬头一见谢承阑的脸好似发怵,声音又不自觉弱了下来,刚刚想的那一通权当屁话了,“在下,师从袁知策袁大人。”
谢承阑对他师承何处不感兴趣,指了指睡得正香的谢承翟:“他所扮之人本尊在哪儿?”
何砚摇了摇头:“那人是谢世子一手安排的,我们还没来得及过问。”
“是死是活?”
何砚想了想,道:“应该是活的。谢世子说……活着能当个筹码,万一有个什么,说不定能拿他当退路。”
谢承阑松了口气。不过,见他说得那么轻松,似无一点保留,谢承阑不免费解,直话直说:“袁知策可知道你这般墙头草?”
“这有什么。老师说过,一切以保命要紧,见势不对就该顺势而为,若执意抗衡我又能落得个什么好?”何砚调整了坐姿,盘起腿,“而且,现在朝中也乱成一锅粥,我若因公被擒,反而远离了王都还少得罪一些权贵,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承阑问他:“就不怕有来无回?”
“怕啊。”话是这么说,何砚嘴里却是嘿嘿一笑,顶着一脸天真的脸,猝不防给了谢承翟一记手刀。
谢承阑见了只糊涂一瞬,便明白过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只有自己听得。
“老师说元安王不是个好惹的,皇上起初派我来,他本是想替我回绝了去。虽然是个提拔的大好机会,但我刚连升三品,先不说这苦差能不能拿下,就算事后我有功也升不到哪儿去了。”何砚叹了口气,完全没了起初的窝囊样,“但我还是来了,我自己要求的,因为我还是想来闯一闯。”
谢承阑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你想怎么闯?留在王都当你的侍郎不比来此冒险安定得多?”
“话是这么说。但我所想要的,就是得铤而走险才能搏一搏。”何砚道,“我氏一族在沂州虽然家大业大,但安身庙堂的也就我一个独苗苗,身边几乎无人扶持,也得亏遇到我师傅,混了近十年终于干到了这个位置。可这就是我的上限了,毕竟,没有多少人愿意同我师傅那般再栽培一个何家人。若哪日我师傅撒了手,这朝中,可就再无何姓人士。”
他这一番话将趋利避害四个字诠释地淋漓尽致,谢承阑算是听明白了,他这是想和三大氏族并立于王都。
谢承阑道:“可你刚才明明说的是‘见势不对应该顺势而为’,我这里,可是逆局。”
何砚会心一笑:“所以有后路啊,只是还没到告诉谢四爷的那一步而已。”
不得不说,何砚是个头脑圆滑的。一般来说,和这种人打交道该是身心俱累的,但他却是开门见山那一类的,如此的敞亮反而让人无比轻松。
谢承阑也不绕弯,直接问:“那你便说说你的后路。”
“事成我便往上爬,事败,我必定还得回去做我的刑部侍郎的。”何砚道,“我知道王爷在王都肯定留得有人手,朝中我所悉知之事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既然皇上派人来了第一次,四爷也该知道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我做掩饰,好比再让别人来吧?”
谢承阑将人又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眼睛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若不看氏族家世,你堪得与高柳平齐。”
何砚笑笑:“高将军我是高攀不上的。”
“何大人过谦。”
“对了,说起高将军,我突然想起,此次安国公家的世子与安宁公主大婚,咱们的贺王殿下也同高将军回去了吧?”
谢承阑算算时间,惊然发觉,今天就是崔云阔大婚的日子。
“说来,贺王殿下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正好,我有一妹妹,正待出阁。”何砚默默抬眼,观察谢承阑的神情,“待事情落定后,不知四爷和王爷能否牵线?”
谢承阑默然良久,他知道何砚的确是个聪明的,但他没想过,此人居然能猜到燕衡的心思。
“你是真聪明,”谢承阑不褒不贬道,“野心也是真大。”
“人无野心枉存世。”何砚道,“我投诚的心已经够明白了,不知四爷如何选呢?”
谢承阑扭头看向床帐处:“我一个人说可不做数。”
何砚也随他视线一同看过去,定定道:“那我便安心等王爷醒来。”
屋内的安神香飘至屋外,溜进夜转星河。
香灰落盆,焰心复明。
内府佛堂里,燕徏背着手,盯着那几炷香出神好长一段时间。
彼时燕昌刚在皇宫为燕昭大婚之事忙完,才踏进屋门。他见燕徏一副愣神样,便出声询问:“父王在想什么?”
他一回来就为燕昭的婚宴忙上忙下,尽兄长之责,父子俩还没好好叙过旧。
燕徏缓回神,看了看他,和声道:“我在想,你小皇叔那边如何了,最近去的那封信有没有收到。”
南下那一批人是秘密行动的,除了燕晟这个发令人,其余有点本事的人也是才打听到,譬如黄勤臻,譬如燕徏。
不过他们不清楚,但等消息到燕衡手中,终究是晚了一步。
燕昌上去给佛龛上了柱香,不清楚对谁慰声道:“会没事的。”
父子俩寒暄了一阵,燕徏才说回正事。
燕徏:“此行如何?”
燕昌便把来时同燕衡交谈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给他听了。
燕徏听完后,却是一脸难以置信。他双眼蓦地一亮,唇张微动:“他当真肯把燕昴交出来?”
“当真。”
燕徏原地转了两圈,神思道:“那看来是动真格的。”
“父王,我有一事不明。”燕昌跟随他步子调转了方向,“依照小皇叔的说法,他对那位置没念头,只需要个翻身的机会,也不需要我们出什么力。那,待事成之后,直接拱手让咱们与不就好了?做什么还涉险提前告诉我们这些?”
“你真当他傻?他知道我做不到袖手旁观的,若我有良心,让我知道定是比不知道的好。况且,”燕徏言语间一顿,神眸转沉,“大楚兴盛几百年,燕氏长盛不衰,就没个糊涂君主。或许他清楚我有独善其身的能力,可焉知我有无掌管这天下的本事?”
“那……”燕昌眼神明亮,跟着心中一动,“怎么才算是有本事的?”
燕徏沉吟许久:“总之,你小皇叔该放心了。”
燕昌不大懂。
燕徏瞧出他的疑惑,没有做解释,只是郑重其事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常年不在王都,多和军营人士打交道,很多藏言于腹的道理都不知晓。待日后你我父子二人真正团聚了,为父慢慢教你。你小皇叔是个有谋算的,若有机会,多向他讨教。”
“若小皇叔如父王所说这般有城府会算计,为什么他不要这天下,就这么便宜给了我们?”
“只你我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他总不能一个个挨着去解释。”燕徏道,“他精明,不乐意做这些费力不讨好。”
燕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燕徏道:“你小皇叔真心为咱们好,莫要让他寒了心。来日,直接走最短道回宋平,就别绕到吉州去折腾你昴弟弟了。”
“我明白了。”
翌日清早。
昨晚下半夜后,燕衡面色明显好转,谢承阑好歹睡了半宿。
太阳初升,燕衡昏沉沉地醒来。他初睁眼时整个人毫无知觉,等意识渐渐回笼,他还略带恍惚地哑声呼唤:“阿娘。”
什么动静都没有,树叶沙沙声没有,细微风擦声也没有。太沉寂了。
燕衡疑惑起来。他坐起身,找回四肢感觉,摸了摸四周,能接触到物体,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
谢承阑从他睁眼那一刻就醒了,关切问了好几声燕衡都不给反应,他才陡然想起,燕衡现在听不见看不见。
他也撑起身,环抱住燕衡,将他头按在自己胸膛,示意有人在。
燕衡听不见心跳声,但能感觉到耳朵靠着的地方在跳动。
“阿娘?”燕衡顺着第一反应叫出口,片刻后又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
他瞬间安静下来,思考好久。
忽然,他想到什么,缓缓抬手,摸到什么似是难以置信,指尖不可思议地愣在了自己眼眶处,仿若自言:“我……瞎了?”
他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方才说出口的话仿佛被吞进什么无底洞,连个回声都不给。只有胸腔鼻腔微震的感觉在提醒他,刚刚的确有开口。
燕衡没有慌乱,他攀摸谢承阑手臂,只平静地问道:“谢四,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承阑拿下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没有」
「这都是暂时的」
「栖说能治好」
燕衡顺着笔画辨清个大概,随即陷入沉思。
「有哪儿不舒服吗」
燕衡摇摇头,嗓音艰涩:“崔云璋呢?”
「冰棺」
燕衡无神的双眼眨了眨,莞尔,他才吩咐道:“埋了吧,和薛成风一起。”
「好」
燕衡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将山虎叫进来。”
这两天宅子里乱得不可开交,山虎前脚忙完,后脚就进了燕衡屋子。
他见到燕衡那副模样时,心都惊到嗓子眼了,好在谢承阑解释了,他才稍稍放心。
山虎就立在床边,静等吩咐,可燕衡呆坐着没有半点要发话的意思。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山虎糊涂挠了挠后脑勺,半天,燕衡终于开口:“薛成风是谁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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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砚:给我活的憋屈得,终于出头了。不记得我的,指路第九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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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身伤意外添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