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京城。
初晨云雾教来往疾驰的车马碾碎,热闹喧哗声,和着少年们的环佩叮当响,破开了一个酷暑的炎热。
今日正是白塔学宫开宫之日。
白塔屹立于梏袈山巅,整个澜京城便是环绕白塔而建。
过了澜京城的城门,抬眼望去白塔被厚厚云层挡住并不可见,然而一座巨大的环状白色巨物却满满当当占据了人的视线。
那就是白塔学宫的大门。
学宫就坐落在澜京城最为繁华的中心地段。
车马越接近学宫,越是行驶平缓,到最后几乎停滞不前。
四面八方的街道都早已是人潮拥挤。
街市商铺大门敞开迎接新一届的学子们尽情挑选开学物件,摊位鳞次栉比,连那通讯灵鹤都挂满幕间,驼满了货物的商队也依次穿梭人流,叫卖罕见的灵物。
忽而,云端之上,传来咚咚咚三下。
浑厚钟声响彻天际,声浪激荡云海翻涌,惊起街市朱漆望楼檐角的青铜铃咣当作响,白鸟飞过九重天外。
白色巨墙外挤满了人,争相向内涌去。
“开学了!”学子喜上眉梢,解开腰间佩剑,飞剑相击庆贺,差点波及了纸红灯笼,倒挂在檐下的散修指尖一点,击落了这欢快捣乱的一幕,杨柳下偷吃摊边滚落枇杷的金鞍白马差点被砸了头,马蹄连连踏花长啸表示不满,马儿的主人未有制止,还在酒肆外排队,泱泱少年正簇拥着店家求一壶不加浓酒的特色翡翠葫芦浆汁来解暑用。
“哎哟,谁要买酒都叫家中长辈来!小少主们当心我的酒啊!”被缠得不行的店家眼见酒桶险些被撞翻,心疼得很,只能将那刚榨出汁的特色原浆往人群里扔去,得了手的那位眉毛飞扬,高喊着“借过借过”,一溜烟蹿离了人群。
其余人正沮丧自己方才蹦得还不够高,就听到摇着银铃的叫卖声,“上好的琼露瓜冰粉!先到先得!五枚灵石一碗!”登时,又挤成一团移去另一头,争相扔出灵石,“我要一碗!我要一碗!”
瓜瓤晶莹鲜甜,浇淋了双层莓酱果乳,洒满了海葡萄、薄荷叶,冰沙散发阵阵寒气,冷得粗瓷碗厚壁都沁出水珠。
才舀了小半碗吃的少年,还未吃下第三口,从脚底下传来的震动便带着手腕一并抖落,瓜瓤啪叽掉在地上,气煞人也。
我好吃的瓜瓜!
他还未生气,反倒是听见驾马飞奔的人掐着鸭嗓大骂道:“走路眼睛长地上吗!瞎了眼不看路!没看见小爷的马儿吗!”
避马不及,众人推搡,哗啦啦倒了数碗的冰碴,青石砖上一片泥泞。
推着摊子的店家阿娘急切想护着却是徒劳,摊位下新鲜的琼露瓜咕噜滚出来碎了一地,好在还有灵鹤结网兜住了还未滚出的余下瓜果。
有人忍不住想要怒怼回去,却看见白马后面跟着一架轮毂上印刻天马纹印的马车,是司徒家的车!
一骑当先的是司徒家的幼子,司徒宇!
一身墨青色长衫,脸儿比马都还长,高昂头颅,面目张狂。
司徒家当年也不过排在世家中的尾列,如今却是热门新秀,有眼力见的人们只能噤声,在心中暗自骂那司徒宇和他家徽记长得一模一样。
司徒宇骑在马上,拉住绳索,悠闲看他引发的一团乱麻,无人敢高声与他叫板,心里又是得意几分。
突然,司徒宇像是看到了什么,激动地从马上一跃而下,佩剑都急得忘了带。
众人只看那马脸小儿换上一副谄媚嘴脸,兴冲冲朝左前方那无人靠近的茶楼中去。
茶楼下停着一辆富贵豪华的马车,车身上是双鱼抱阳,鱼尾灿丽,是元家的家徽,寓意金玉满堂!
难怪没人去。
是被元家的公子哥清了场!
司徒宇报上来头,一路上楼至三层,才见了坐在窗边雅座品茗的熟人。
那人有些矮胖,肚子凸起一坨胀得腰带上的金丝线头崩裂,险有玉山倾塌之势,手边放一把金玉貔貅头折扇。
司徒宇掐着嗓子:“诶,灏哥儿,怎么没看到元珩少东家呢?”
元家老三,元灏。
元灏摩挲着貔貅头,没好气地说:“那个家伙不愿坐元家的车,要以江家的名义入学,你以后还是叫他江司扬吧,老子触了他的霉头,差点把老子的琳琅苑一刀削了。”
元灏是世家中有名的气派作风,与司徒宇是臭味相投,两人早年便已认识。
江司扬上回去司徒家也没给司徒宇有过好脸色,唯独和谢长厌谈得来,还单独待了好一会儿。
司徒宇也是心里有气,听这元三的话,很是与江司扬不对付,便有了数。
司徒宇坐在元灏对面,道:“他竟然敢碰灏哥儿的院子?!我看他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玩意儿,真以为元家接他回去是看重他,能争得过灏哥儿?痴心妄想!看他整天拉拉个脸,也不知道给谁看。”
元灏心烦死了,争家的人越来多,这司徒宇还又来提一嘴,“你家那个寄生虫呢,他居然敢和元夕退婚,虽然老子看那个贱人不爽很久了,但是他竟然敢甩我元家的脸子!”
元灏自诩是元家继承家业的正统最强候选人,容不得沙子脏了元家的一粒米。
谁不知道他老娘当年是替他老子挡了一刀而亡的短命美人?
就冲老娘挡刀没了这件事,他元灏在元家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元家家主的默许宠溺下更是得寸进尺,恣意妄为。
司徒宇面露难色,赔笑道:“哎呀……那个天煞的不说也罢。”
元灏肥肉一横道:“你护着他?司徒宇你长进了啊。”
司徒宇正想说什么,就看到桌上青瓷茶盏如沸水滚动,红檀围栏来回晃动,比那水车转动频率还快几倍。
地震了?!!!
两人错愕争先起身,谁也不让谁,都想要直接从窗户一跃而下。
元灏仗着身形巨大,跨在围栏上,刚踩实一脚,就听那哗啦声响,围栏劈了几半,砸在元家马车华盖上咚咚闷响。
可无人在意他俩滑稽模样。
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看向那长街尽头处飘扬招展的漫天旌旗。
旗上有双蛇衔尾,首尾相连,生生不息。
叙州谢氏一族的徽记许久未现世,都快被人忘记了。
如今他们裹挟着风雷之势,浩荡前来。
八匹骏马嘶吼开路,不,他们根本不需要开路!
那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烈马,肃杀之气从老远处就席卷街道,不容违抗,令众车队的马儿低头退步。
它们在避让。
世间只有君王之物,会令万马臣服!
悬于楼市上方的红纱,被楼上看呆了的人无意识拽下。
十里红纱纷纷扬扬落下,马蹄疾疾飒沓如流星。
蛇纹迎风飞展,呼之欲出,有人捂住了眼睛,生怕那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毒蛇。
不!
旗帜从头顶飘过,人们把头都仰酸了,也不曾放下。
他们终于想起,谢家的那个印记。
是蟒纹!
是杀气腾腾、逐日驱海的昊然之物!
是曾被圣主说过可吞天地、化龙成仙的谢家!
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谢家!
这个阵势……
元灏气得牙痒痒,“好大的威风!”
居然敢把他元家的气焰给比过去。
青州启程之时,司徒宇威风凛凛上马,挑衅看着那病秧子,示意自己车队末尾那架破木板车才是给他留的。
然后,看到这浩荡车队袭来时,也是这个反应。
“这不是元家安排的吗?”
司徒宇挤出一半脸,呆呆望着街道上,疑惑道。
“我还说那谢长厌狼心狗肺,前脚给他安排了马车护送进澜京城,转头就传来他要退婚的消息,闹得那是一个沸沸扬扬。”
元灏怒火中烧:“呸,我可没听到说元家会动用这些东西。”
至少,就没给他用过!
说要和江司扬一样一切从简!
车队逼近学宫最近处,众人视线跟随过去。
啃瓜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都想争相第一眼看见那马车上究竟是谢家何许人物?
一双堪被虹光浸透的玉手伸出。
掀开了挂着的一帘红纱。
绯色灯影随风轻晃,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昆仑雪顶由葡萄夜光酒汇聚而成的浅浅溪流。
苍白,却又着实美丽。
动魄惊心。
谢长厌看向那废墟般的茶楼窗间,笑嘻嘻道:“哎呀好哥哥,你轻装在前我重装在后,实在是走得慢了些。”
司徒宇狠踩一脚。
围栏啪嗒,叮里哐啷,这下全砸元家马车上了。
元灏:“?”
谢长厌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司徒宇挤着牙缝蹦道:“元灏,元家三子。”
谢长厌故作惊讶道:“哎呀和江司扬一样的,该称呼一句内弟。你好啊,小灏子!”
小灏子?
什么称呼?!
听起来和小耗子没差别,这个人是在骂楼上的人是阴沟里的老鼠吗?!
众人纷纷揣测,抓紧提速啃瓜,生怕遗漏一星半点。
元灏气得就要跳下去,但那马车被砸的坑坑洼洼,毫无下脚处,他只得怒喊道:“谢长厌!你不是退婚了吗!”
谢长厌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也对,这婚已经退了。但一时是舅子,一生是舅子,我不介意!”
“跳下来吧,灏子!姐夫救你!”
说罢,他做出双手摊开的样子,似乎真打算接住那茶楼上的肥硕老鼠。
众人哗然。
谢长厌?!
原来就是那个要与元家退婚的谢长厌!
谢家不是早没了,他被寄养在青州司徒家吗?
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竟然也敢向元家提出退婚,行事如此猖狂招摇,看那元家公子都被他气成一身猪肝色!
元灏牙都快咬碎了,大喊道:“有本事你上来啊!”
谢长厌笑眯眯:“你下来啊!”
众人看两人拉扯如拔河。
元灏跳脚:“你等着!”
他怒吼一声,双手提起腰带,眼看就要一跃而下!
犹如野猪冲撞!
众人惊呼,脑海浮现两个大字!
天呐。
那谢长厌,弱不禁风,这能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