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擦。
锐利剪刀剪去花枝上的小刺,却使得不够果断。
刺未摘下,只是被掰折了,剪花的人心急如焚,鬼使神差地就想用手直接将刺摘掉拔除。
嘶——
暗红色的血液从指尖流出,混入捣了一半的栀子花泥中,慈香君的眼神逐渐变得愈发疯狂。
家主司徒洪璋的话重重叠叠如牡丹花瓣压在她的心头。
我探到消息了,元家突然向澜京城举荐谢长厌入学!
不能让谢长厌离开司徒家。
不能让他去白塔学宫。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谢家就会完完全全地被司徒家吞入囊中。
不能任由他从司徒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囚笼里闯出去!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在密室里,有数不尽的“惊喜”等着谢长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香君,你会帮我的对吧?
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司徒家的大业,为了你和儿子们的将来,你知道的吧?
难道你要任由你的姐姐之流,任由谢家那种武夫草莽,永远踩在你我的头上吗?
晨光熹微,露珠凝结在玄红柱子上,穿着一袭白璎珞牡丹花纹的慈香君分外扎眼,神色阴郁,像是要为什么人送行。
突而其来的喧哗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三抬紫叶木匣沉甸甸运入府中,最末处是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晶箱庭。
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与他司徒家书香门第的气质毫不吻合,慈香君挂上标准笑容,正要发怒这些不懂规矩的浪子行为。
一抬眼,她呼吸凝滞。
隔着水晶,她瞧见那一弯艳似流霞的鱼尾,天光渐朗,投入初晨的第一抹灿光。
鱼尾掀起宛如玉带的浪沫。
蜿蜒绵亘的瑰丽虹光凭空出现,横架在箱庭之上,院中所有牡丹都失了色彩。
作出如此美景的鱼儿,趴在水晶棺中,安静看着慈香君。
人身鱼尾,这是元家独有的人鱼!
元伯川跟在后面,向慈香君道:“多有叨扰,还望香君夫人海涵。听说前几日是夫人的生辰,我家小姐特意为您备上薄礼,感谢夫人往日照顾。”
“这人鱼是通人性的灵物,虽不能说话,但也能听懂有所回应,闲暇时刻可与夫人解闷。他们喜欢暖和的海盐水域,不挑食,海草鱼虾都可以吃,也算好养活。”
好端端的送什么人鱼。
这般贵重灵物,叫元家说得,犹如送的不过是阿猫阿狗。
慈香君不解,仍要表现出应有的礼数:“还请元掌事回禀,司徒家多谢大小姐美意。”
元伯川呵呵一笑:“不是司徒家,是单单送给夫人的。”
慈香君讶异:“……这是何意?”
元伯川转述道:“大小姐说了‘珩儿既与谢小郎君约好了澜京城见,我就要他俩好好见。分别时什么样,再见时便该是什么样。’”
元伯川顿了顿继续说道:“司徒洪璋这些年躲在背后,流连青州花楼,题诗吟词好不风光,做那青州赫赫有名的风雅文士、潇洒闲人,他倒是洒脱,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夫人你扛。”
“请夫人再想想。元家的雷霆之怒,你一个人,真能受得住吗?”
慈香君脊背发凉,白璎珞牡丹花纹的衣服留不住一丝热气,反倒是冰得她喉咙干涩发紧,身子骨麻木。
*
“夫人,风大。”
芫荽替慈香君敛了敛衣裳。
慈香君一动不动,看那在水中扑腾的人鱼,笑容浅浅的,好像很是喜欢。
慈香君:“芫荽,我有多久没过过我的生辰了?”
芫荽不安道:“夫人日夜为司徒家殚精竭虑,这些年却是疏忽了。芫荽去禀报宇哥儿一声,明日为夫人好好庆贺一番,可好?”
慈香君笑一声,呼吸浅浅:“家主总不在家,日日逍遥欢场,我的好儿子在澜京城几年,从未主动与我书信。宇儿……宇儿随他的父亲,也是不爱与我言谈。过了就是过了,不必再添麻烦庆贺。我自己都不记得我的生辰,他们怎么会记得。”
小人鱼扑通一下没入水中,将自己藏入水草深处。
芫荽瞧见那人影接近,低声提醒道:“小公子到了。”
慈香君扫去方才的落寞,不加掩饰的狠厉对上面前的谢长厌。
谢长厌身形松垮,懒懒散散的模样,眼中毫无敬畏。
连以前的胆怯懦弱都不复存在。
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化如此之大,竟然已经到了威胁我的地步。
慈香君攥紧手帕,指尖泛白,又挤出几抹血珠,落在裙杉上触目惊心。
慈香君的声音不近人情:“桌上是你的药,我特意为你调的万花红,加在汤药里好去去这药的苦味。”
慈香君冷道:“你喝了它。”
芫荽站在一旁心惊肉跳,不自觉屏住呼吸将那幽香拒之门外。
她偷偷看谢长厌,小公子真敢喝吗?
一句话都没有,谢长厌手一揽,大口将汤药喝下。
他玉手抹去颊边药汁,毫无血色的面容在霞光下几欲透明,孱弱却不损姣姣清俊。
谢长厌抬手清咳道:“万花红虽香但苦,多谢姨娘教诲,往后我去学宫必将勉励自己,刻苦学习,不丢您的脸。”
慈香君冷哼一声:“哼,贺礼是你让元家送的吧。多嘴,你就不怕我把你毒哑了。”
谢长厌一笑:“把我毒哑了,谁来跟您说话吵架。”
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谢长厌轻飘飘将话题顺过。
谁送的,真要紧吗?
他忽然很想问出前世未来得及问出的话。
姨娘,你有没有想过过你自己的生活。
可看她满身华裳,院中万花,牡丹花高傲挺立,不愧是花中之王。
谢长厌意识到,问不问,也不要紧。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
于是,谢长厌,只能沉默。
慈香君点燃熏香,慢慢地说道:“我三岁识字六岁品香,名冠世家,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而你娘不过是十四岁那年写了篇赋文便要于我齐名。”
“她不配。”
烟雾缭绕,熏得谢长厌眯起了眼,听慈香君在另一头挖出她心底隐藏的炽热恨意,字字细节经年累月缠绕了她的心。
“我不甘心,她那么蠢,以为谢修看上了她就是天大的好事,满心欢喜地嫁过去,换来的是什么?连灰都不剩。”
慈香君嘲讽之意犹为浓烈。
“我以为她死了就好了,可这世道偏偏不讲理,总有不同的人日日提醒我,慈家双姝哀折独留一位,实在可惜。她注定是个福薄的,可我不是,我有什么可惜的!”
“你娘凭什么死了也要来纠缠我跟我捆绑在一起!我比她聪明,比她天赋更高,我的命比她更好!”
“你,她留下来的孽种,没了你我就能彻底摆脱她!”
慈香君死死盯住谢长厌。
“所以,你滚远点。”
“滚得远远的。”
“不要再让我听见你的姓名,不要再来管我司徒家的事!”
*
澜京城。
梏袈山山腰,云雾缭绕。
古典质朴的小木屋接连长廊依山而建,然而只要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一个震撼的事实,这些建筑都无凭立之物。
是何等伟力,能够在此等凶险之地,牢牢树起这一圈的屋宅院落!
有尘世脱俗的仙鹤轻然落在某间屋舍一侧,是世家来报。
世家的举荐信多如雪花,但这一回更为特殊,元家的信是重中之重。
收信小童取下来信,应当是两封。
不对?
竟然多了一封!
收信小童展开多出的举荐信封。
这是举荐谢长厌的信?!
乃是那个多年未闻的叙州谢家的,谢长厌?!
收信小童,步履匆匆,焦急将这三封信在第一时间奉上圣主面前。
他急切推开门道:“圣主,元家来信!”
却看那圣主挠挠头,边走边嘀咕道:“搞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上个学,孩子嘛,想上学就上啊。”
圣主丢下翎羽,书卷缓缓展开,漂浮空中,这是今年白塔学宫选中的入学名单。
眼尖的收信小童看见谢长厌的名字赫然在列!
圣主丢下飘然一句:“知道啦,我早已拟好。”
“给新来的孩子们发入学消息吧。”
*
元家马车。
元夕展开那日谢长厌威胁她的信。
信中条件她早已了然于胸。
第一件事,是给谢长厌写举荐信。
元伯川说:“圣主料事如神,说已经将谢公子纳入名单了。”
元夕面沉如水,华美衣衫都黯淡几分。
那个人……
把珩儿送到澜京城中,活在那个人的眼皮底下真的好吗?
第二件事,是送慈香君一尾人鱼。
元伯川疑惑道:“什么贺礼不好啊,偏偏点名人鱼,青州这种贫瘠之地,能养得活吗……”
元夕幽幽想起谢长厌怼慈香君的模样,通人性的灵物……你究竟是想害她,还是假仁假义,怕她寂寞孤单,给她找个说话的伴呢。
元夕感叹出声:“谢长厌,对他这个姨娘的态度真是耐人寻味……”
她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你说司徒家能逃得过他的报复吗?”
第三件事……
元伯川震惊:“谢长厌那小子真是胆大妄为,怎么能做出此等损害小姐名声的事!”
名声算个什么。
元夕的指尖戳破信纸,笑笑:“就如他所愿,在他从青州启程那一刻,便将消息广散出去。”
“就说那……”
“谢家小儿正式向元家提出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