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没用力挣开,高重璟自己先松了手。他伸手解开高重璟披风上的蝴蝶结,头一歪问道:“我回哪里去?”
高重璟肩头一轻,跟着着宋观玄走到暖炉边,一身热汗烘了烘终于清醒了些。
他瞥了眼宋观玄搭衣服的背影,小声试探:“玉虚观来信说,王若谷要亲自接你回去。”
宋观玄掸去衣服上的雪尘,想要回头却将目光留在披风的如意花纹上,原是怕我跑了。
他瞧着高重璟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在心里觉得好笑,指腹缓缓拂过细密云纹。目光一晃,看见高重璟鞋面像是湿了。
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转身拿了自己新制的鞋袜来。两指丈量刚好尺码留了空余,高重璟穿应当是够的。
高重璟暖得手心发热也没听见回应,回头只见宋观玄拿了鞋袜交给他替换,白玉簪子在眼前晃过,温润玉色一闪而过。
今日一提玉虚观,他恍然想起宋观玄往后彷徨于宫苑之中的模样。于是默默垂下眼帘,将心里翻出来的前尘旧事搁置。
既然不想答话,高重璟也没有催促。
宋观玄将高重璟晾了会,兀自绕到桌前倒茶:“二月这次玉虚观祈福比往年盛大,我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
“祈福?”高重璟袜筒刚穿一半,单脚跳了两步倏地望向宋观玄。对方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想法。
他都快把这事忘了,从前唯有冬夏祈福祝祷在乾都观见一面宋观玄,总是卯足了劲想去。如今宋观玄在乾都将养不宜远行,事宜多半由王若谷操持,许久也没提过祈福了。
现在嘛……也没那么想要得到这机会了。
“快换上吧,要着凉的。”宋观玄没理他这懵劲。
高重璟一边换靴,一边听着倒茶水的声音。
宋观玄倒了茶,支着头问高重璟:“你怎么呆了?我去了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吗?”高重璟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在方桌侧面坐下。隔着个桌角,看清宋观玄茶碗里的却是药水。
宋观玄捧着茶碗暖手,将糕点推到高重璟面前:“只是不知道今年是哪个皇子去玉虚观祈福了。”
高重璟沉默片刻,盯着宋观玄虎口的红点许久。行针留了血点几日也没见好,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惹眼。他忽然发问:“你想要哪个皇子去?”
宋观玄的脸埋在氤氲热气中:“自然是你去,其他皇子我都不熟悉,路上难过。”
高重璟缓缓咬了口糕饼,甜津津的。
“我考得不错,许是我去。”
宋观玄闻言扬了下嘴角,捡起手边的书看起来,不再做声。
屋里静静,偶然有一两声纸页翻动的声音。
高重璟隔着茶杯沿看向宋观玄,瞧不出冷若冰霜的模样。
他慢悠悠地吃着糖糕,听着炭火声。探头朝着封面瞧过去,小兔子堆雪人。
宋观玄面上看得入神,心思飞到玉虚观的事情上去。
虽然他久不在玉虚观顾此失彼,但以国师气运的身份,掌教最终还是会落在他的头上。只不过玉虚观对于储君态度如何,却不那么好掌握了。
啪嗒。
书本一倒,刚好砸在高重璟偷看书名的脸上。
宋观玄动了动手指:“哎呀,没拿稳。”
书脊抬起,高重璟正巧看见宋观玄那张煞有介事的脸,是半点故意也瞧不出来。
他是故意的,高重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没砸着我。”
宋观玄拿书掩面,眼眸晶亮:“是吗?”
高重璟不去看那双眸子,皱起眉头,半晌听得宋观玄一声轻叹。
“怪我,我有些拿不住书了。”
高重璟闻言,不由自主将他手里的书接过来:“少看会吧……”
他的话被哐当的推门声打断,满头落雪的元福跑了进来。
“哎哟,殿下,您在这呀。您快些,太和殿寻你呢。”
高重璟关心的话未出口,只好先跟着元福离开。走之前目光走两步退一步似的落在宋观玄身上,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真的想让我去玉虚观祈福?”
宋观玄放下书,郑重的点了点头:“自然。”
高重璟眉心不解,抿着嘴和元福一道冲进风雪里。
太和殿上。
高乾见了高重璟,如常将众人屏退,将他唤到龙椅边:“二月玉虚观祈福是大事,从前是我亲自去,今年属意于你,你觉得如何?”
高重璟看着高乾的手,心中打起退堂鼓。
高乾见他迟迟没回应,倒也不催。抬手拍了拍高重璟的手背,继续看折子了。
高重璟如在火上煎熬,没了执念反倒又来了机会。他自觉拿起砚台上的墨条替高乾磨墨,没一会墨汁蓄起来。
“你若不去,倒也能让高歧奉去。”高乾淡淡开口:“他早上来求过,只不过他刚从有平回来,得晚几天再出发。”
高重璟停下手上的动作,觑着高乾面色,看不出他到底是何打算。只是宋观玄今日还连书都拿不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恢复了。
高乾道:“路上赶日子难免颠簸,要准备着给宋观玄备点药才好。”
高重璟心中纠缠片刻,捏了捏墨条:“何必这样麻烦,儿臣,儿臣愿意去的。”
高乾闻言点头:“那就甚好,省得麻烦了,一月里提前走便好。”
日子定在十五。
王若谷来的时候,高重璟正在崇贤馆。
檐下积着几根细长的冰柱,宋观玄被顾衍派去和孟知言摇元宵。
汤锅咕嘟咕嘟的冒泡,宋观玄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想起在宣政殿廊下吃饼子的苦日子,抬头朝高重璟望去。
高重璟的视线短暂地和宋观玄交汇一瞬,就被叶海心拖去和陷。
只隐约看见宋观玄裹在银线海棠的披风里,瞧着比除夕时候气色好了许多。他一边搅着筷子一边心里琢磨,果然闲来无事才最养人。
正琢磨着,听见王若谷声音:“今日便是吉日,宋观玄,走了。”
还未有人答话,元福也背着包袱匆匆赶来:“殿下,东西已经备好,即刻可以上路。”
宋观玄和高重璟面面相觑,元宵也顾不上。王若谷归心似箭步履匆匆,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
风停雪住,宫门外玉虚观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王若谷伸手让宋观玄先上马车,车里小炉烘了许久,温暖如春。
宋观玄人未坐稳,开口问道:“高重璟呢?”
王若谷眉头一皱:“五殿下有自己的马车,不需要挤在一起。”
这人宫里住着早忘了师父长师父短,现在连马车也不愿意一起坐了?
宋观玄撩开帘子朝车外望去,果然高重璟上了前面那驾颜色略沉的马车。
他来不及看清前面的驾车之人,后领被大力一扯进了车里。
王若谷语气不善:“怎么,嫌你病得不够多?”
宋观玄小心觑着王若谷神色:“观玄忧心……”
照旧这次去玉虚观的本来该是高歧奉,此番高重璟顶替了名头坏了计划,难免遭他报复。宋观玄心绪不宁,难免冒失。
王若谷叹了口气:“这是皇宫门口,高重璟上了玉虚观的马车未免太过招摇。”
宋观玄猛醒心神,怎么连这样的利害关系都忘了。
他乖巧地点点头:“是观玄考虑欠妥当。”
正说着,有人敲了两下车壁:“小宋大人。”
是元福的声音。
王若谷掀开帘子:“何事?”
一筐橘子递了进来:“殿下说路途遥远,车内沉闷,这里有些橘子。”
王若谷:“……”
宋观玄看着王若谷的表情,将橘子接了过来:“替我谢过殿下美意了。”
王若谷扫了眼橘子,没说话。
时辰刚好,马车悠悠穿过张灯结彩的乾都内城。
十五的热闹正浓,宋观玄抱着橘子,靠在角落听外头的喧闹声。
没一会,马车出了外城。
除了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再没其他热闹。
“我进宫就听说你今年病得重了些,也不见你回玉虚观修养。”王若谷见宋观玄骤然安静,找了些话问他:“宫里就这么好?”
宋观玄晃得有些头晕,借着橘子香气散一散,勉强抬眼道:“不是,宫中不比玉虚观。”
王若谷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玉虚观能保你到上任国师之前,至少能安稳到十六七。”
宋观玄缓了缓精神,认真思考着答道:“那谁来保东凌的气运呢?”
马车摇摇晃晃,这话在车里回荡了许久。
王若谷叹道:“你也不必全信。”
“我信”宋观玄缓缓阖上眼睛,将情绪收敛:“师父,我信。”
官道两侧天高地阔,天光从夹道成行的林间透过来。
夜幕降临前,马车到了第一处驿站。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院落有乾都重兵把驻守
宋观玄正站在厚重围墙外,天高地远,空气里有山林清冽的气息。
他仰头看着高天朗星的夜色,一时觉得无比自由。
高重璟从马车上下来,又撞见了宋观玄脸上那种希冀。眸光如同月下沉璧,瞧着让人心中一动。
他顺着视线抬头看了看,空中没什么特别,唯有一片寻常星河。
耳边传来宋观玄的声音:“你我都抬头瞧着,不一会大家也要跟着抬头看稀奇了。”
说罢,半个橘子递到他面前:“殿下,吃橘子吗?”
高重璟摇头,跟着人往驿站里走。
驿站虽小,也没乱了规矩。高重璟独自一间,王若谷带着宋观玄一间,其余人分了剩下的两间。
高重璟回了屋,蓦地想起刚才宋观玄看着星河的样子。从前别人说他东凌玉璧,像是毫不夸张。
这厢宋观玄正洗漱着,外头响起敲门声。
开门一看,高重璟站在门口。
宋观玄已经散了头发,晃了晃垂到脸颊的发丝:“殿下?怎么了?”
高重璟瞧了眼王若谷,又瞧了眼宋观玄,鬼使神差道:“我有道题不会。”
宋观玄瞪大眼睛:“什么?”
高重璟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我突然想着有道算术题解不出来?”
宋观玄忍住没笑,只是重复道:“高重璟,高重璟想起算术题不会了?”
高重璟懒得重复。
宋观玄抱歉地笑了下:“太晚了,殿下好好休息,我明日车上同你讲吧。”
高重璟还要说什么,王若谷给元福使了个眼色,随即关门睡觉。
“他平时就是这么熬你的?”
宋观玄擦干净手脸,在小床上铺好自己的被褥:“他要是这么熬我倒是好了,算术至少能进步一点。”
高重璟对着门板又站了会,明日,明日总不能真的寻到车上来吧。
他哪有什么问题,鬼使神差想来找宋观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