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璟抓着宋观玄给的瓷偶往重华殿走,脚下看见宋观玄的影子跟在后头。
心里觉得怪异,怎么能这样和他并肩走在宫道上。
只是今天除夕,怪就怪吧。
高重璟在心里这么想着。
宋观玄拖沓着步子,时间不早了。好累,分不清看着高重璟更累,还是去乾都风雨里来去更累。
他不好拂了高重璟的意思,跟着进了重华殿。
寝殿之中白檀垫炉,层层毛毡。地上铺着软毯,紫檀架格上放着摆件小玩意。
架格的角落里,七零八落地塞着那天顾衍送的题册。
宋观玄走走看看,屋子里陈设不多,唯有角落里堆着几个缺角少漆的瓷玩偶。猫狗兔子,还挺齐全。旧式碎的碎,缺的缺,一副经常把玩却又不大小心的样子。
高重璟将宋观玄送的那个也摆了上去,宋观玄循着方向看了看,许是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那个是高承安送的。
“多谢你的瓷偶。”高重璟背对着他鼓捣着那几个瓷偶。
“不谢不谢。”宋观玄点头。
屋内炭火旺盛,宋观玄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高重璟早对的这些玩意没什么兴趣,只是心想宋观玄这年岁或许会喜欢。他想找个出来回礼,刚好和他将这次考试的事情两清。
于是在那堆破烂之中翻找许久,实在是缺胳膊少腿的太多。宋观玄这样的身子,高重璟却也不好送他个破破烂烂的。
翻了半天,高重璟终于翻出来个完好的瓷狗。他欣喜道:“宋观玄,你看这……”
高重璟未得到回应,回头一看宋观玄悄无声息地侧倒在角落。
“宋观玄?”
宋观玄灼热的呼吸打在高重璟的手上,手里还捧着装他瓷老虎的空盒。高重璟失神一瞬,他什么时候病的,自己怎么不知道。
元福听到呼喊心中不妙,赶进来便为自己脑袋哎哟一声:“小宋大人?”元福试了试他额头温度,二话不说将他抱起放到高重璟榻上:“昨儿我瞧着小宋大人就不大对劲,不该大意的。”
“昨天?”高重璟看着宋观玄眼底的淡青,难道因为给自己买礼物,所以冻着的?
元福因着宋观玄的事被召见了两回,不敢怠慢:“殿下你在这里看着,奴才去请严太医来。”
高重璟坐在塌边,心中若即若离。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下意识地叫着宋观玄的名字。
榻上的宋观玄嘴唇翕动:“高重璟别说话了,你看这题错成什么样子。”
高重璟:……
屋内灯火重明。
严回春眉心拧出深深的川字,搭着脉沉思:“不对啊,不对啊。”
元福屏息而待,宋观玄这病昨天就该瞧了,压到现在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完了完了,脑袋不保。
屋内气氛压抑,重华殿内仅有的几个宫人眼里都透着小宋大人这般辛苦,与高重璟脱不了关系。
严回春终于眉头舒展:“不对啊,症状只是受寒发热,吃副退热药应当没事。尺脉正弦,沉取无力……”他朝着眸光沉沉的高重璟问道:“小宋大人平日有什么事情要这样操劳?”
严回春话还未说完,外头太监的高声朗报:“陛下驾到。”
屋内几人顿时心惊胆颤地跪伏一地,高乾前几日才在承吉殿罚了高歧奉闭门思过,见够了战战兢兢。大手一挥:“起来说。”
严回春心里有数,重新搭脉道:“近来天寒,小宋大人受寒发热,微臣开上一副药应当就能醒转。”
榻上的人低吟一声,高乾皱着眉头看去。
宋观玄双目紧闭眼尾深红,大颗大颗泪珠滚落。他眉毛微微塌,喃喃呓语:“这题错了,少算,少算了十五亩……不着急的,我同你讲,听一听罢……”
静默一息。
几道视线缓缓地默默地落在高重璟身上,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高乾假意严厉:“小宋大人是你伴读不假,却也不是这样差遣的。”
高重璟低头将心中不服咽下,宋观玄所念不假,恨又恨不起来。
嗫嚅着先认错:“儿臣知道错了。”
高乾一顿:“错了?错哪了?”
高重璟咬咬牙:“算术……不大行。”
高乾朗朗笑了几声:“算术不行便不行,我瞧着宋观玄将你教得好了许多。”
他挥了挥手,让宫人都退了出去。
“重璟。”他朝着高重璟招手。
高重璟走了过去,站在高乾身边。
其实他也许久没有站在高乾身边了,忽然明白那日宋观玄为何要拜王若谷。
“你觉得王道长同东凌的关系如何?”
高重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若谷气运不绝,天运在玉虚观,却需靠她四方云游。所以她因我一道谕令,周游四方二十余载。”
“这……”高重璟上辈子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只知道王若谷云游四方不曾停歇,好似人间无牵挂。
“宋观玄与你,却是相辅相成之命,天运在乾都。他一辈子出不去这里,永远要在乾都风雨中。你明白吗?”
“我……”高重璟说不出话来,他朝榻上看去。宋观玄面上依旧留着一丝痛苦,默默躺在那里。从前宋观玄并不在乾都久留,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行差踏错?
“你不必觉得伤心,他若不在乾都。身轻命重,只怕活得更加艰难。”高乾若有所思:“你若不想和他好好相处也无妨,凭本心罢。我与若谷,也并不太和睦,但终究是我欠她。”
“他要是不在乾都,会变成坏人吗?”高重璟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宋观玄?”高乾看着高重璟:“宋观玄很聪明,在哪里都可以变成坏人。”
高重璟:“……”
高乾道:“慧极必伤,与你相辅,他或许能变成很好的人。”
高重璟听着这话,怎么不像是说的好话。
高乾笑了两下,拍了拍高重璟的肩头:“不着急想,你慢慢来。乾都风雨,我先替你俩挡一道。”
高重璟突然觉得,高乾的骂人……真深奥啊。
高乾袖子一甩,走了。
高重璟依旧站在原地,这话要是上辈子说给他听就好了。如今这辈子,他又不是第一次遇见宋观玄,谁欠谁还说不好呢。
额上的帕子换了几遭,苦药也灌了一大碗。
宋观玄醒来的时候高乾已经离去,迷蒙间听见灯影憧憧下有人在头顶密谋。
“够了够了,不用加火了。”
“我觉得还可以加一点。”
烧我?为时尚早吧。宋观玄将头上湿热的布巾拿下来:“我觉得我还有救……”
床边安静下来,两颗脑袋争先恐后地钻进纱帐,清澈如许。
“小宋大人,你醒啦。”
宋观玄眨眨眼,看见床帐顶上仙鹤穿山的图案,用的金丝攒线的绣工。
这肯定不是在云影殿。
这是高重璟房里。
宋观玄惊坐而起,被自己晃得七荤八素:“我怎么睡这了?”
高重璟语气不佳:“你不仅睡这,你还告状了呢。”
宋观玄太阳穴直突突,靠在软垫上缓神。重华殿里多了几个宫女,不必问,高乾来过了。
严回春对轻症下药可谓快准狠,这会儿功夫热度退下去,迷糊的脑子清醒起来:“我告了什么状?”
元福赶紧打圆场:“没有没有,您方才发热说了几句胡话而已,大家担心得很。”
“哦。”宋观玄点点头,肚子咕噜一声,饿了。
添的宫女手脚颇快,转眼间就送来吃食。
眼见高重璟端起粥碗,宋观玄忙摆手道:“不劳烦,不劳烦。”
高重璟狠狠舀上一大勺,递到宋观玄面前:“喝。”
宋观玄认出宫装制式,原是高乾从甘泉殿里拨了监工来。宋观玄拢了拢被子,难道我状告他苛待了?
一碗元宵而已,我倒也不至于吧。
高重璟勺子又往前伸了一点,重复一遍:“喝粥。”
盯着勺子上几缕鸡丝葱花,宋观玄嗷呜一口,含糊不清地替他开脱:“殿下素日待我够好了,不敢劳动。”
“不必推辞。”又一勺送到他嘴边,高重璟眼角用力狠狠道:“我欠你的。”
宋观玄呼出一口热气,按住高重璟的手将小碗接过来:“太烫了,殿下,太烫了。”
当晚,高重璟为表诚意睡在偏殿。
宋观玄在高重璟床上躺得如芒在背:“这传出去可不得了啊。”
元福站在帘外轻声问:“小宋大人,您说什么呢?”
宋观玄无言:“没事,我在数星星。”
夜深了,屋外隐隐传来烟花声。
真好,乾都的不眠之夜。宋观玄睡意沉沉,忽然想去瞧一瞧。
初一开始休沐七天,崇贤馆停学十日。年复一年的悠闲都聚在这段日子,就连云影殿也跟着热闹几分。
宋观玄支着头坐在窗前,眼下窗纸被雪霁天晴的明光照得透亮。他轻轻支开一线窗页,隐约看得见外头的宫灯商堆了个抱萝卜的小兔子。
砰!
窗户冷不丁的被从外头摁合,宋观玄轻轻咳了两声:“高重璟,眼下你也十二,怎么还拿窗户吓我呢?”
高重璟脸上泛红,厚重的披风蒸腾着热气,像是一路跑来。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冲进里间先急道:“除夕刚病过,又在窗口吹什么风?”
屋子里添了暖炉炭火,毕剥声催人犯懒。宋观玄合上手里那本小兔子堆雪人,才缓缓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冬季里天寒,我年年都要病的。”
高重璟语塞,宋观玄在宫里伴读了这几年童颜长开,越发显得清瘦。他面上依旧几分病色,薄唇淡淡并未痊愈的样子,仿佛不是这重重衣摆拖着人就要融进这道光里。
那寒疾年年加重,今年除夕夜里撑到子时送过瓷偶道了生辰吉乐,竟然疼得再说不出话来。
见高重璟不说话,宋观玄起身走到他面前。这人训练场去得勤颇有长高的势头,玄色隐金的披风拢在他身上看起来都要暖和些。
宋观玄扫过毛领上融化的雪珠,捂了捂自己生出寒意的手:“你来得这样急,是什么事?”
高重璟一怔,想起自己为什么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方才在太和殿听说玉虚观来了信,今年祈福王若谷亲自来接宋观玄回去。不知怎地,就急急忙忙跑到了云影殿中。
宋观玄一脸疑惑地看着说不出话的高重璟,就要去解他风雪深重的披风。
高重璟摁住那双细腕:“宋观玄,你要回去了?”